柒·我仍然聽到你的呼喚(上)
【鳴笛聲響·其三】
——我懺悔我翻下的罪。
“我真是……”
卡蒙咬着牙,他拖着拉瓦的身軀,朝着視野範圍內任何一個可以躲進去的地方行去,而拉瓦也在奔跑,他們都在奔跑,互相搭着身子,朝着一個方向奔跑。
“抱歉……抱歉。”拉瓦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我剛剛不應該莽撞的。”
“別說風涼話……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帶你回去的。”
來得及逃跑嗎?卡蒙不敢去思考這個問題,來得及嗎?他能夠感受到那些從地面蔓延出來的植物正在覆蓋整個烏倫比爾,他雙腿奔跑的速度還能夠支撐多久?
直到枯萎的植物破土而出。
卡蒙腳下的泥土猛然翻了過來,那從泥土之中衝出來枯萎樹枝將地面掀開,那些枯萎的植物在這個時候突破了那一層地面,掙扎着,將兩人從‘奔跑’的動作掀到了空中,在這個短暫的滯空裏,卡蒙失去了平衡。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
這是卡蒙的腦海之中想到的事情,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遇到這種事?他最開始不只是跟着拉瓦圖號去捕魚嗎?如果沒有拉瓦圖號的事情,那麼昨天他就不會在海上漂游,今天也就不會跟歐德利在一塊,自然也就不會見證歐德利的死亡。
繼續推下去……如果一切都沒發生,那麼此時的他就不會出現在這裏。
肉燭……找什麼肉燭,找到了,然後呢?這個肉燭早就已經出現了問題,這些扭曲的、猙獰的東西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找上他,他應該能夠完好無損地呆在自己的家裏,然後對着家裏供奉的天使的恩澤祈禱。
家裏才是安全的。
……這是對他曾經犯下的錯而降下的懲罰嗎?
既然一切都已經發生,那順其自然可不行,至少在現在,順其自然是一個愚蠢的選擇。
那一團黑色的影子到達了岸邊,而那些掀起了地面的事物,也是從那一團黑色之上蔓延出來的,在那一個東西到達岸邊的時候,卡蒙和拉瓦終於看見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朵花。
那是一朵由血與肉、枯萎的枝葉融合成一團的花,那一朵花就這麼停靠在岸邊,生根發芽,那一朵花的顏色是深褐色的,還夾雜着一種鮮紅的色彩,就是一朵花,而且是一朵龐大的花,那朵花就這麼停靠在岸邊,紮根在岸邊。
然後蔓延。
——人在世上有着與生俱來的原罪,人無法依靠自己救贖自身,所以,天使流出血液,以此來救贖信徒的罪行。
——信仰,接受洗禮,當犯下罪行的時候就祈禱吧,懺悔吧,如果信仰從未改變,如果懺悔之心足夠虔誠,天使將會降下恩澤。
……等到恩澤降臨的時候,我早就沒有時間了!
不就是……不就是一些枯萎的植物嗎?
“跑!”
卡蒙一咬牙,他一把將拉瓦推開,回過身,抓住了那掀起地面的枯萎植物,那是根莖,他看得很清楚,那就是一種根莖,他死死抓着,哪怕那些枯萎地方劃破了他的手掌也無所謂,這些植物……這只是一種‘異端’,不管本質是什麼,那都不過是異端而已!
“我的信仰從未改變!”
這一句話,卡蒙是吼出來的。
“我所信奉的滌罪與本心告誡我,人必遵守其言語,必確定自己所說的一切皆為真實!”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掌已經有一小片的溫熱,這是他的血液,這是他熾熱而虔誠的血液,他能夠感受到,那溫熱的血液在他的手掌之中流動,他正在祈禱,對着自己信仰的天使祈禱,天使會不會給他恩澤,他不知道。
但這種祈禱能夠給他自己一種信心。
給他一種短暫忽略生死的氣息。
“……抓到你了。”他說。
卡蒙,領航員,不論是現在也好,過去也好,他都是一位領航員,他通過觀察海面上的風,藉著羅盤和航海圖,以各種方法來確定船隻所在的地方,然後,以此來判斷出船隻應該航行的方向,這就是他在船上的工作。
和別的船員相比,領航員並不需要太多的體力勞作,不需要什麼硬性的反應力,亦或者什麼突出的身體素質,但是,在遇到迷失方向的時候,領航員的判斷就是必須被執行的,作為領航員,他必須在最緊要的關頭確定自己的判斷。
百分之一百相信自己,然後,憑藉著自己的經驗、知識和一切能夠運用到的本領,在每一個必須做出決斷的時候立馬執行,不帶有任何的猶豫,這就是領航員需要做的,這就是卡蒙需要做的。
——只需要這樣就好,哪怕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樣子,至少他完成了自己應該完成的事情,做到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
拉瓦的身體素質比自己要好,這一點卡蒙是知道的,哪怕剛才拉瓦踉踉蹌蹌的,但多年在海上擔任魚叉手的工作,也讓拉瓦的身體素質比卡蒙自己要優秀不少,如果說這裏有誰能夠成功逃離,那一定是拉瓦。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機會已經交給拉瓦了……
如果兩個人只能夠選擇一個,那麼,做出了決斷的他,就應該留在這裏,至於拉瓦……他能夠跑出多遠,就只能看拉瓦自己了。
“來啊!”
卡蒙朝着那一朵花怒吼者,他撕扯着那些蔓延的枝葉,現在,給拉瓦爭取足夠的時間……找到守燭人,找到任何一個能夠幫助到他們的人,而他選擇留在這裏,這是他對於當下的判斷,也是他作為一個領航員的判斷。
怒吼能夠給人增長氣勢,也能夠在極大程度上讓人忘記某種畏懼,至少,現在的卡蒙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夠回頭了。
來弗蘭里河尋找肉燭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而現在,他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了。
——真實不可被任何言語褻瀆,凡遵從一切不予虛假,必將得到祂的庇佑。
——誠實不可被任何外力扭曲,凡掩蓋真相給予謊言,必將受到祂的懲處。
“我所信仰的天使,滌罪與本心,您教會我誠實與謙遜。”
事實證明,卡蒙高估了自己,只是在轉過身的時候,就連第二步都還沒有邁出,那被他拉扯起來的枯萎枝條就穿過了他的肩膀,那是一種劇烈的疼痛感,將他的一切勇氣全部打散,那一份疼痛感就像是一盆涼水從他的額頭澆下,讓他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後背撞在地面上,碎石和泥土無情地劃開了他的後背,新的疼痛感湧上了他的腦海,一段接一段的腦海,他的左手無法抬起來,那穿過左肩的枯萎植物卡在了他的骨骼之中,他用右手抓住那一串植物。
呼吸……呼吸。
他抓住那刺入肩膀的東西,猛地一拉,正如他以往在船上所做的那樣,他死死抓住手中的那枯萎的植物,將那些東西從自己的肩膀上,依靠着肉體本身的力量拉扯出來。
那絕對不是什麼好受的感覺。
“我……懺悔我的罪行。”卡蒙緊閉着眼,只有這樣,看不見肩膀的傷口的時候,他才能夠忍住疼痛感將那刺穿自己的事物拔出來。
……懺悔。
此時的我又應該懺悔什麼呢?
在拉扯的過程之中,那些枯萎的植物扯出他骨骼的碎屑,那些銳利的破口將他的血肉翻出,疼痛感,這是一種無法被忽略的疼痛感,繼續……繼續,直到泥土從他肩膀之中流出,直到這個時候,卡蒙才意識到自己的額角已經滿是汗水。
而此時,距離那枯萎的植物穿過肩膀,只過去了不到十秒鐘。
數秒鐘的時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其實不多,被他一把推出去的拉瓦也沒有跑多遠,還不夠……如果要爭取到足夠的時間,這幾秒鐘還不夠。
“我懺悔我的罪行。”卡蒙呼出一口氣,他看着那在弗蘭里河岸邊蠕動的花,看着那不斷攪動地面的根莖,“我懺悔我的罪行。”
密密麻麻的根莖朝着他湧來,在又一次被穿過之前,卡蒙似乎看見了很多年前那個遙遠的下午,他回想起了那一條船,那一條留住了自己數年光陰的船,在一個搖晃的海面上,在一個陰沉的天空下,他坐在船頭,看着一旁的拉瓦正將手中的魚叉投入大海之中。
——那是一段略有遺憾的悠閑時光。
“我懺悔我的罪行。”卡蒙說,“作為領航員,我理應帶着所有船員、帶着我們的船安全回到港口,回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家,而不是在霧氣之中打轉;作為領航員,我理應在失去方向的時候尋找正確的航線,而不是蜷縮在角落,試圖讓那些‘東西’無法找到我……我沒有履行我自己的職責,我的懦弱導致了他們的死亡。”
“……你在說什麼呢?”正提起魚叉的拉瓦問道,“編故事嗎?”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卡蒙說,“拉瓦,你覺得我們算是朋友嗎?”
“我一直都把你當朋友啊。”拉瓦說,“你知道的,我無條件信任你。”
“……謝謝。”
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