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當黎明來臨又要分離(下)
那是一條船。
不,那不是一條船。
那是一條船嗎?
或許吧。
在弗蘭里河之上,黑色的陰影正朝着岸邊移動,那並不是一條船,那是一種……那是一種什麼呢?不管它的本質是什麼,對於此時的卡蒙來說,這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邁開自己的腳步,朝着烏倫比爾的城市之中奔跑。
他已經聽見那警報聲了。
那是港口的警報聲,他知道的,當響起這個警報聲的時候,就需要找到一個封閉的室內躲藏進去,可是……可是現在距離烏倫比爾的建築群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如果奔跑過去……時間上能夠來得及嗎?
他不知道。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警報聲已經響起,換而言之,烏倫比爾已經出現了某種非自然的事情,可這一個非自然的事情到底是從哪裏誕生的?和弗蘭里河之上的影子是否有關聯?這些信息他都不知道,這也就意味着,如果那一份危險出現在他的附近,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出應對。
拉瓦緊跟在卡蒙的身後,如果換做是之前,他們的體能足以支撐他們進行一段時間的運動,可是昨晚他們才從海上游回到烏倫比爾,而在剛才又步行了數個小時,此時再加上這一段奔跑,對於兩人的體能確實是一種考驗。
——那是歸家的明燈,是前行的信標。
有一種朦朧的光穿過了弗蘭里河上的霧氣,從海上流淌,刺入到卡蒙的視野之中,那本應該是溫暖的光,然而,在那些光出現的時候,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軌跡也破土而出,是的,破土而出,和那些光澤一同出現的,是從泥土之中掙扎出來的血肉。
在那個小屋——在屬於歐德利的那個小屋之中,地面有一條直接觸及到弗蘭里河的軌跡,那是某一種血肉在地面上拖行之後的痕迹,而現在,在那些痕迹之中,有一種悠然的色彩生根發芽,那是一種暗紅色的血肉,這一種血肉在地面之下蔓延出來,迎着那一抹光澤綻放。
——請相信它,它只是在那裏,它將會庇護它的一切信徒。
“我……”拉瓦猛地罵了一句,他看見了,看見了那被光澤覆蓋的地面,那些痕迹從地面上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蔓延,此時,拉瓦的位置在卡蒙後方,如果他被追上了,意味着卡蒙或許也很危險……
“我……我的信仰從未改變,我所信奉的滌罪與本心告誡我,人必遵守其言語,必確定自己所說的一切皆為真實。”
拉瓦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說出這句話的,每說出一個字,他的胸口都在感受到一種壓迫感,但與此同時,他感覺自己的腳步逐漸輕盈。
拉瓦抬起手,在自己的嘴邊劃了一個三角形,然後將這一個三角一直劃到他的胸口,在那裏,有一個如某個文字的傷疤,那是魚叉的傷疤。
“真實不可被任何言語褻瀆,凡遵從一切不予虛假,必將得到祂的庇……”
……不行。
拉瓦忽然說不出下一句話了,他想要將這個未完成的祈禱繼續完成,但是很可惜,他無法繼續祈禱下去,他不敢,是的,他不敢,他不敢面對那種可怕,不敢面對那些自己畏懼的事物,現在的他是在地面上,而不是大海上。
他害怕了。
而也是這一個停頓,他失去了平衡,在全神貫注的祈禱的中途出現了偏差,他的大腦也在這個時候一片空白。
在這個時候,拉瓦的腦海之中只剩下了一種思緒。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拉瓦是一位魚叉手。
他在漁船上出生,在漁船上長大,他從記事開始,搖晃不定的船隻就是他最為熟悉的東西,從船隻的一段到另一端並不需要多久,和沒有盡頭的大海相比,這一隻船也只是小小的孤島,一個搖晃的孤島。
船是晃動的,尤其是在有些浪花的時候,船的晃動會更加明顯,年少時候的拉瓦,用了幾年的時間也沒有習慣這一種感覺,船隻的晃動時刻都在提醒他,他站在一個不平穩的地方,一個得不到安寧,一個得不到穩定的地方。
在船上的時光是枯燥乏味的,不論船員們將海上的生活描述的如同一種波瀾壯闊的冒險一樣,實際上,只有那麼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才會有所謂的冒險感,然而,這種過程和他也沒有多少關係,而在其餘的時間,在每一天,每一周,甚至是以月為單位的時間,他只能夠看着海面。
拉瓦沒有晝夜的觀念,他的疲憊感和睡眠來的很是奇怪,或許是在人們都在忙碌的正午,疲憊感就湧上了拉瓦的腦海,他不得不中斷手中的工作,不然,在接下來的某一個時間點,他可能就會失去意識,這是一個瞬間的事情,上一秒還在堅持着,下一秒就倒在了地上,為此,他的身上受了不少的傷。
於是船員們說,如果你感到疲憊,就去休息吧。
這也是海上的船員們為數不多的仁慈,他們並不會苛責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每一個船員都是從這個歲數長大的,為了彌補自己的兒時也好,單純的同情也好,總而言之,這種對於拉瓦的關懷,是他為數不多得到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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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瓦在睡覺的時候需要用繩子綁住自己,其實每一個船員都需要這麼做,在睡眠的時候,他們需要固定好自己的身體,不然,在晃動的船上,指不定在什麼時候他們就摔到地上了,而用繩索固定好自己的身體,最多只是醒來的時候有一點點的痕迹,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消失,比起受傷,這個結果還是更容易讓人接受。
拉瓦的父親是一位魚叉手,在拉瓦出生的第三天,父親就在一次捕魚活動之中被一條怪魚拉入到了大海之中,而父親的離去,似乎正好是給拉瓦騰出了一個屬於他的空間,房間也好,伙食也好……而拉瓦的母親在那一次的航行之中本來只是一位普通的客人,在船隻靠岸之後,母親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船,據說是改嫁到了遠方——這些都是船員們告訴他的。
拉瓦自然是不相信,這種完全經不起推敲的理由顯然無法讓他信服,直到他記事開始,直到他能夠以自己的思維判斷這些內容之後,拉瓦才開始抗拒謊言,他希望人們能夠將‘事實’告訴他,希望能夠得到有關於自己的出生的一切真相。
很顯然,他沒有得到。
這成為了一顆種子,埋在了拉瓦的心中,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站在船頭,學習如何朝着那些魚兒拋出魚叉,角度也好,施加的力量也好,這些都是他要學習的,必須要學習的部分,調整角度,調整力量,對於不同體型、不同速度的魚應該怎麼調整,這都是需要他學習的。
在船上停留的世界太久了,久到他踩在陸地上的時候,依舊會感覺自己無法站穩,他在那地面上仍然會感到晃動感,哪怕地面上沒有任何變化,踩在地面上的時候,拉瓦依舊會感覺無法站穩,他將自己的精神集中在雙腳,讓自己能以正常人的方式行走,但若是這麼做,他就很難注意到別人在說什麼。
這也導致每一次有人和他交流的時候,他都顯得有些局促。
拉瓦還是更喜歡船上的生活。
是,在船上確實是無趣,但遠離城市,遠離那些人,在船上看着遠處的霧氣,對於他來說,這樣就足夠了,即便船上搖搖晃晃,他也早已經習慣,拉瓦不喜歡陸地,他確實不喜歡陸地上那種感覺,他能夠看見人們有說有笑,那些空餘的地方卻沒有適合他落腳的位置。
在海上,他只需要作為一個船員活動就好,聽從船長的命令,聽從船副的命令,不需要自己去思考太多,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綁在床上,綁在某一個欄杆上,這樣,哪怕放空身子,不去給自己施加任何力道,他都不會移動。
他還是享受海上的生活。
正因如此,在歐德利邀請他乘坐拉瓦圖號出海的時候,拉瓦同意了,他沒有多少的思考,甚至不需要思考,他的身體和本能都在告訴他,答應歐德利,他已經不想在陸地上停留了,答應歐德利,出海,離開港口,踩在搖晃的甲板上,只需要這樣就好。
握緊手中的魚叉,朝着那一條遊動的與拋出,這樣就好。
——我的信仰從未改變,我所信奉的滌罪與本心告誡我,人必遵守其言語,必確定自己所說的一切皆為真實。
——真實不可被任何言語褻瀆,凡遵從一切不予虛假,必將得到祂的庇佑。
——誠實不可被任何外力扭曲,凡掩蓋真相給予謊言,必將受到祂的懲處。
沒有一條船是永遠存在的,也沒有一條魚可以永遠遊盪,在搖晃的船上,從出生開始,直到那一條船的解散,從一個船員成為一個時不時等待着工作的落魄人,這對於拉瓦而言都無所謂,畢竟,他的腳下,從來沒有平穩過。
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