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輕於柳絮重於霜(8)
京城,緣月客棧。
今夜無月,烏雲蔽日,彷彿伸手不見五指。
當月猗推開門時,就見門口站着一襲藍影,衣玦飄掠,正是傅泠崖。
她腳步微頓,隨即朝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傅泠崖聞聲,偏首看向她,展顏而喚,如同月下出塵盛放的冷曇,“月猗。”
月色忽明忽暗,映在他的面容上也有幾分模糊,但此時那雙一貫幽深清冷的眼眸里,溫柔盈底,卻摻有一絲淺淺的失意。
她不覺心窒一下。
“我……”
雙唇開合片刻,卻只吐出一個字。
傅泠崖輕步上前,慢慢撫摸上她儂麗的五官,細緻描繪,“月猗,我並不是在怪你,只是……”
話至最後,竟有幾分更咽之色。
月猗頓感無措,連忙抓住他的儒袖,“玄遙,我……”
可落到嘴邊,卻變得無比笨拙,絲毫不想平素里口若懸河的她。
眼底,也暈開縷縷水汽。
也許,情之字,真可改變某人,某事,某心。
“我知道,月猗。”傅泠崖慢慢拭去她眼角的淚珠,面色依舊清冷若霜,動作卻輕柔無比,生怕弄疼到她。
她深吸口氣,敞開心扉,“玄遙,我曾失去過兄長,因而也知道你失去我後會有什麼經歷,我捨不得你為我如此受苦。”
他徐徐摩挲過她柔美的側臉,“月猗,我不怕受苦,也不懼受累。”
言下之意,就是他只怕世間海清河晏,和光同塵,卻再無她。
書房之中,油燈忽然一聲輕響,蹦出一團燈花,堂間頓時變得明亮。
房間陳設甚簡,未有任何多餘的東西,折屏之上,工筆繪製的流雲緩緩浮動變幻,一張長桌橫於屏后。
角落裏,一尊銅鼎徐徐吐露裊裊輕煙,泠泠的檀香漸漸盈室。
月猗慵懶地窩在傅泠崖的身旁,手中不時地轉動下酒瓶,靜聽他細細按弦,調出音色。
月色微醉,靜靜灑在兩人身上,描寫出絲絲入扣的情愫。
可下一刻,所有的靜謐都被一聲落地之聲打破,月猗瞬間站起身,目光冷冷地看向窗邊。
“誰?”
來者直起身,朝月猗遙遙見禮,“令主。”
她收回視線,淺淺頷首還禮,“韓指揮使。”
傅泠崖隨之來到她身側,握上那節細腰,昭示出他的屬於權。
見狀。
韓玉霎那愣在原地。
少頃,他才回過神,淡淡搖首,卻含笑不語。
或許,是因男人之間特有的感覺,他甚至能感受到傅泠崖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周身緩緩湧出的不悅。
旋即,他自袖中掏出一件物品,抬手放到桌上,“令主,此物,是陛下要我轉交之物,他說,等你看過之後,便能明白楚妗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話罷,他向傅泠崖輕挑下長眉,就已化作一道遠影,與漫天月色徐徐融為一體。
自韓玉離開后,客棧之內,徐徐蔓延出一股寂靜。
月猗一動不動,目光卻始終不離那份書簡一分。
傅泠崖不由得加大幾分力度,清冷的靈力徐徐迴轉。
那股力度,雖不重,卻也足夠讓月猗拉回遊離在外的思緒。
“玄遙。”她開口,輕輕而喚。
下一瞬,僅見傅泠崖將她擁入懷中,給與她支持,“我在。”
喉嚨處,莫名泛起一陣苦澀,“我曾以為就算兄長已不在世,她仍是我最親近的人。”
“她不配。”
可奇怪之外,卻是傅泠崖一改往日的清雋,溫爾有禮,斷然說出冷厲的評語。
她似發出一聲輕笑,“玄遙,你都未曾與她相處過片刻,又怎知她配與不配。”
他支起肩膀,把月猗完完整整地攬在懷裏,唯剩脈脈溫情,可開口的話,儼然是另一番意思,“月猗,你的字,可有取過?”
月猗側過身,伸手捏弄兩下傅泠崖線條分明,面冠如玉的臉頰,“怎麼,玄遙要為我取字嗎?”
他低眉,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五官與輪廓,不笑時,自有一抹冷艷,“男子及冠而取字,我已錯過你的及笄禮,如今,倒是想能補一分,便補一分,只要有我在,別人有的東西,月猗就不會缺。”
她笑意妍妍地湊近他,鼻尖微觸,呼吸噴洒,近在咫尺,“玄遙,我早已有字,只不過是從不曾與人說過而已。”
傅泠崖定定地看向她,“何字?”
她扯住傅泠崖的領口,一把將他拉近,唇角徐徐擦過他如瑩的耳垂,低低的兩個字,瞬時落入耳底。
但,除傅泠崖外,任何人皆會只覺微風習習,卻低不可聞。
語畢,他側目,眼中陡然浮現起縷縷暖意,“所以,月猗的字,可是長公子所取?”
話為疑問,卻是肯定的語氣。
她罕見地冒出一絲羞怯之意,臉頰微紅,“他說,那是自我還在娘親腹中時便已取好的字。”
短短的一句話,就已道出司青裴對她的期待和喜愛。
“他對你很好。”
傅泠崖輕慢地拭過月猗的眼角,自上滑落,細緻又認真,一筆一劃地描繪她的五官,滿懷虔誠。
他的眼神很專註,深邃,自下而上地仰望她,清雋若霜,面冠如玉的臉上,是經久時光沉澱后留下的成熟與沉穩,周身充斥出一股出塵的氣質,不愧是仙界中鼎鼎有名的涿玉君。
月猗被他摸得有些癢,忍不住閉上雙眼,長睫微顫,猶如蝴蝶扇翅,似在告訴傅泠崖可以隨心去做些什麼事。
心隨意動,他慢慢俯下身,吻住那雙秀唇。
兩唇相合,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連心跳都彷彿漏上一拍。
時間,宛若靜止。
可另一邊的帝宮,卻不同於此處,氣氛略為沉悶,壓抑。
商硯一身墨袍,發束高冠,一對劍眉斜飛入鬢,鳳眸幽深凜冽,他負手立於殿內,衣角隨風飄曳而起,顯示出他有些不平靜的心理。
細碎的腳步入耳,商硯斜目而望,姿態矜貴,不掩周身帝王之風。
“陛下。”
韓玉停步,彎腰而道,足見對他的尊敬,“盤古令主已收到信件,接下來的事,可否要通知二殿下一聲。”
話罷,商硯卻陡然沉默。
一股寂靜漸漸蔓延。
“你去告訴元諶,按計劃行事,不可有何疏漏。”
“是。”
半盞茶的時日過後,商硯才緩緩出聲,壓下心中所有的情緒,恢復一貫的冷靜。
但,那股聲音下,究竟埋葬了什麼東西,或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