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帝
目送少年人離開之後,梅特涅親王重新走到了窗邊,看着窗外的風景暗自沉思着。
過了片刻之後,他大踏步地離開了房間,然後向皇帝陛下的辦公室走了過去。
當他來到門口的時候,侍從連忙向他致敬。
“我要見陛下。”他以理所當然的語氣,對侍從官說。
“請稍等,親王殿下。”侍從先打開門進去通報了一下,然後馬上又轉身回來。
“請進,殿下。”
梅特涅親王走入到了寬闊的廳堂當中,而他的皇帝陛下,正端坐在胡桃木書桌后,抬着頭看着他。
年紀比親王還要大幾歲的弗朗茨一世皇帝陛下,頭髮已經花白,不過倒是看不出精力衰竭的跡象。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任命的首相,表情也嚴肅刻板,和這個古老的皇室相得益彰。
他並非是一個天資特別高的人,他坐上皇座的唯一理由,只不過是因為他是特蕾莎女皇的孫子,他在位的前十幾年,奧地利屢屢在與法國的戰爭當中失敗,以至於淪為了拿破崙崛起的背景板,被拿破崙攻進過首都,簽訂了割地賠款的城下之盟;甚至還被迫將女兒送到了法國和親,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帝國。
在如今,雖然拿破崙皇帝已經化為黃土,但是他對自己保住帝國國勢的能力仍舊並不抱有信心,所以他依賴軍隊和秘密警察來維持自己的統治,甚至連他的親弟弟們也不免偶爾會受到監視。
但即使如此,他也並非是一個殘暴無情的君主,他樂於打造一個賢明的形象,對身邊的人也頗為慷慨大度。
在歷史書上,他不過是古老的哈布斯堡王朝下坡路上的又一個平凡的見證者而已,並沒有被多少人記得,然而在此時此刻,他畢竟也是歐洲大陸上一個頂級強國的主人,誰也沒辦法忽視他的分量。
“先生,我聽說你剛剛去找了我們親愛的弗朗茨?”打量了首相一眼之後,皇帝陛下先開口問了,“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有些事情早就發生了,所以我們必須在有些事情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做好打算。”首相大人回答。
“嗯?”皇帝陛下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下首相,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畢竟是外交官出身,梅特涅親王說話的時候,總是免不了帶上一點外交官們特有的雲山霧繞,不過不要緊,貴為皇帝的他自然能夠得到詳細的解釋。
“陛下,您是怎麼看我們的小弗朗茨的呢?”首相先問。
“一個優秀的孩子,非常可愛的年輕人。”皇帝陛下略作思索便回答了,“只可惜擁有了一個錯誤的父親。”
“可關鍵就是他有了一個錯誤的父親,所以他被許多人寄託了不切實際的妄想。”梅特涅親王從容地回答,“陛下,想必您還記得,就在三年前,法國就有幾個軍官在軍營裏面宣稱要擁護拿破崙二世陛下回國繼位,而且隨着波旁家族的統治日益不得人心,這幾年來這種事情與日俱增,更為可怕的是,這種情緒不僅僅局限於法蘭西國境內而已,他的母親在帕爾馬的時候,那些經過她陽台的意大利人們同樣也在喊拿破崙二世萬歲……”
“是嗎?這可真是荒唐可笑,明明弗朗茨只是個孩子……”也許是因為聽到了一個讓人厭惡的名字的緣故,皇帝陛下稍微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就被苦笑所掩蓋,“他們難道認為一個孩子有能耐把他們帶入天堂嗎?”
“是的,當然非常可笑,
不過政治上的反對者們是不會在乎什麼邏輯的;重要的是,他們想要借用那個名字來反對波旁和我們。”首相嚴肅地看着皇帝陛下,“另外我還要提醒您,一個孩子不可能永遠都是孩子,弗朗茨會長大的。隨着他開始長大,波拿巴家族那些潛伏已久的支持者們會重新燃起希望,而且現在確實已經出現了危險的苗頭——而且我認為他可能不會按照我們所希望的那樣,作為一個哈布斯堡家族成員或者一個德意志人長大。”
“您是不是有些過於憂心忡忡了呢?”皇帝陛下笑了笑,“您在一個孩子身上花費的精力不應該這麼多才對。”
“他值得花費這些精力,您比我更加清楚,他是一個同時擁有天賦和意志力的孩子,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甘於默默無聞地死去的,所以,某一天長大以後的他,會不會突然某天被狂熱的野心佔據心靈,然後去回應那些野心家們的呼喚?這一點誰也不敢保證。”首相繼續說了下去。
皇帝陛下沉吟不語。
“剛剛我和他談過話,老實說他的風度和他的機敏,以及那種和年齡不相稱的老練,如果出現在任何一個其他皇室成員身上的時候,我都會為我們國家的未來感到欣慰……然而很可惜他就是特殊的那一個。”梅特涅親王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回憶起了什麼。
“我一直在觀察他,當拿破崙死訊傳到這裏的那一天,雖然他表面上在哭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沒有任何真正的震驚和悲痛,完全不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樣子,那時候他才10歲!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他擁有着一個我和塔列朗這種人成年之後才擁有的才能,他缺乏那種真正的感情,是一個天生冷酷的表演家,這種人如果頭腦夠聰明的話那就尤其危險和可怕,不能因為只是一個孩子就置之不理。”
這一點,一向精於計算的親王殿下倒是看走了眼,在歷史上得知自己喪父時,年幼的羅馬王悲痛欲絕,他又怎麼可能知道,現在這個孩子的身體裏寄宿了一個和拿破崙、甚至和這個時代都毫無干係的靈魂呢?
就算想要真正悲痛,這個孩子也悲痛不起來,並非是他真的缺乏人類的感情。
“我承認……你說的風險確實存在。”靜靜地聽完了首相大人的話之後,皇帝陛下輕輕點了點頭,終於認可了對方的意見。“所以你認為他應該怎麼做呢?”
“您的外孫,是一個可愛的年輕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趁手的工具,是一個我們用來恐嚇法蘭西的工具。可是這件工具我們應該永遠不去使用,沒有人能夠承受得起再一次在歐洲大陸上釋放出拿破崙瘟疫的風險。”梅特涅親王目光炯炯,似乎回憶起了什麼,“我們只需要把他捏在手裏,讓波旁王族對我們心有顧忌就行了,工具本身是不應該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承認您說得對,那麼您對此有什麼辦法嗎?”皇帝陛下問。
“我們儘早將他送到軍隊去教育吧,用軍隊的磨練來消磨他的戾氣,培養他的服從性,讓他成為一個奧地利軍官也會讓他在法國的潛在擁護者們大失所望。”梅特涅親王對此問題早就胸有腹稿,“過兩年以後,我們儘早給他物色一位合適的妻室,用家庭的套索來讓他難以擺脫。”
皇帝陛下靜靜地聽着首相的建議,並沒有感受到有什麼不妥。
雖然現在艾格隆年僅十五,但在這個年代,皇室成員們早早聯姻也並非是什麼稀奇事,皇帝陛下本人因為幾度喪偶而結了四次婚,第一次結婚是在1788年,那時候他20歲;而他的父親利奧波德二世皇帝陛下,1765年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才18歲。
而那位被砍了腦袋的倒霉國王路易十六,1770年他和奧地利公主結婚的時候才15歲,公主本人甚至比他還小一歲呢。
所以在這個年紀就開始物色婚姻對象,倒也並非駭人聽聞。
“送入軍隊和聯姻……”皇帝陛下又沉吟了起來,“倒是確實可以考慮一下。”
“這些都是保險手段,並不見得會全部起效,但是至少應該去做一下。”眼見自己的意見已經被皇帝陛下所採納,親王殿下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頓了頓之後,他又放低了聲音,“只要有了妻室和孩子,如果在未來他想要擺脫控制,至少我們還會有別的選擇……”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出現了意味深長的停頓,而皇帝陛下當然也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哦,我可憐的外孫!”皇帝陛下感嘆了一聲,“總有人想要他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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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認可之後,首相閣下繼續同陛下談論了另外一些重要問題,接着告辭離開了。
在回去維也納城之前,他特意又召見了負責艾格隆教育的馮-迪特里希施泰因伯爵。
“閣下,您有什麼吩咐嗎?”伯爵問。
“最近您的小主人有什麼異常舉動嗎?”梅特涅親王直截了當地問。
“就我看來,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異常。”伯爵恭敬地回答,“另外,殿下性格一直都有些強硬,如果剛才對您有什麼言語冒犯,請您原諒他吧,我想他也不是有意得罪您的,他平常待人接物也是那個樣子。”
“聽上去您好像倒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法國皇子的隨從了。”親王有些不悅地掃了對方一眼,“我們把您放在他身邊不是為了讓您給他求情的。”
“我一直是奧地利皇室的隨從,也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伯爵連忙回答。
“希望您別忘記這一點。”親王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重申一次,現在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你們不能再以優哉游哉的方式對待他,從今往後無論他有任何不軌的思想和舉動,你都要及時上報給我。”
頓了頓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在他做出過激舉動的時候,如果來不及上報,在必要時你可以臨時將他拘禁起來,不必在意他的特殊身份,然後再等我來處理,一切也由我負責。”
“難道他現在不就是在被拘禁嗎……”伯爵小聲感嘆。
親王冷冷地看着伯爵,一副“你應該明白我意思”的表情。
“我明白了。”伯爵躬身。
“好了,祝你一切順利。”親王殿下揮了揮手,示意伯爵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