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
時光飛逝,轉眼來到了整整十一年後的1826年6月18日。
在這十一年間,歐洲進入了一個和之前風雲激蕩的二十年完全迥異的時代,極少有大事發生。
1821年5月5日,經歷了六年幽禁生活的拿破崙,在荒涼的聖赫勒拿島默默死去。
而在1824年9月16日,皇帝的老對頭,在法國復辟了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國王,也心滿意足地死在了杜伊勒里宮中,他的弟弟阿圖瓦伯爵繼承了他的王位,號查理十世。
古老的歐洲復活了。
波旁復辟王朝和組成神聖同盟的三個君主國——俄羅斯、奧地利和普魯士——一起,堅定地維護正統君主制,試圖讓一切都顯得和原狀一模一樣。
1789年到1815年的20多年的歷史,似乎已經被一筆勾銷了,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也都已經不再和羅伯斯庇爾、拿破崙這些令人討厭的名字有關。
似乎也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影響到美泉宮那奢華富麗、寧靜安逸的宮廷生活了。
這一天,初夏的暖風溫順地在美泉宮的花園當中回蕩,寬闊的花園當中,幾何圖形的花壇和草坪,和往常一樣秀美。
在這個氣候溫柔舒適得令人沉醉的早晨,一個金髮的少年在其中漫步。
他上身穿着翻領格子羊毛外套、高領襯衣,下身是天鵝絨馬褲,腳上穿着帶銀扣飾的平底軟鞋。
這些精緻的衣裝,再配上他清秀的面孔,不愧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
他一路緩步前行,最後來到了大花園的高地頂上,在這裏有幢大型建築,這就是美泉宮的制高點——凱旋門。
站在高大的廊柱之下,鳥瞰着整個宮廷和花園,少年一言不發,似乎是在靜靜沉思。
照理說來,這是一年當中最富有生命力的時節,而他的年紀也是人的一生當中最為富有朝氣、光輝燦爛的時候,只是此刻他臉上的表情過於平靜,讓人看不到少年人應有的意氣風發,反而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憂鬱氣質。
不過,如果熟悉他身份的話,這也不會讓人感到驚奇了。
他就是從法國皇位上被趕下台的不幸者,那位連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繼承者,如今被困在了母親所生長的國家當中,他憂鬱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卻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這副瘦削輕捷、血統卓越的身軀,內中的靈魂早已經在那個災難的日子裏被替換過一次了。
如今,在以新的身份度過了十一年之後,楚英,或者說艾格隆,已經習慣了自己身處的時代,依靠着自己讀書時因為愛好而學習到的歷史知識,以及人們對兒童的輕視,他完美地掩飾住了自己來自於另外一個國家、另外一個時代的秘密,以“萊希施泰特公爵”的頭銜生活在這座宏偉秀美的哈布斯堡宮廷當中。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無法習慣這種被人軟禁的生活。
再怎麼華貴的鳥籠,依舊只是鳥籠而已。
雖然再也無法和身為法蘭西帝國皇太子時的奢華排場相比,但平心而論,哈布斯堡皇帝對他的生活待遇並沒有多少剋扣,在這裏他什麼都不缺,身邊有總管,有家庭教師也有一群僕從,然而,唯獨卻缺少行動的自由。
他只能蜷縮在哈布斯堡家族的宮殿之中,沐浴在皇室的榮光之下,以一介人質的身份匍匐生活着。
在這種不自由的空氣當中,歷史上那位可憐的羅馬王只活了21歲,
於1832年死於肺結核,而楚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夠支撐多久,或者被逼瘋。
為了排遣這股憤懣,從獲得新身份的幼年時期開始,他就在強迫自己尋找其他的娛樂,閱讀各種書籍和報紙,如饑似渴地學習各種知識,總算挺了過來。
這樣的生活,又該到什麼時候結束呢?
少年再度抬起頭來,看着美泉宮上空的藍天白雲,不知道第幾次問自己。
不管怎麼樣,都必須逃出去,不是為了拿破崙家族的榮耀或者法蘭西的榮耀,而是為了讓自己獲得應有的自由,這座華貴的宮廷絕不能成為自己的歸宿,它應該埋葬的是哈布斯堡王朝,而不是法蘭西帝國的繼承者。
“殿下——”
正當他還在出神的時候,一位穿着軍服的高大男子一邊打招呼,一邊向他走了過來。
艾格隆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然後看向了靠近過來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四肢粗壯,臉型也方方正正,典型的日耳曼軍人長相,他就是福雷斯蒂(Foresti)上尉,自己家庭教師團的一員。
在艾格隆到了接受教育的年紀之後,弗朗茨皇帝陛下按照皇室成員的慣例來教育外孫,給艾格隆準備了一整套的教育班子,幾年來來這套班子一直圍繞在艾格隆的身邊,對他傾囊以授,仔細認真地對他進行教育,培育着他的學識和應有的風度。
當然,除了教授他貴族教育之外,這套班子還負有將艾格隆變成德國化的貴族、以及就近監視自己的任務——這一點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忽略掉誰也無法改變的一點之外,他和他們之間相處相當愉快,除了在上課的時候偶爾因為思路不同有一點衝突之外,他可以說是他們的得意弟子——至少艾格隆是有這個自信的。
就在他的注視下,男子走到了他的身旁,恭敬地向少年躬了躬身。“您又在冥思了嗎?要不要我們再等一會兒?”
身邊人早就習慣了他時不時陷入沉思的狀態,甚至還有人認為憂鬱的殿下比平常更加富有魅力一些。
“沒有,只是看風景發獃而已。”艾格隆搖了搖頭,“就按預定的時刻開始吧。”
“好的。”上尉點了點頭。
福雷斯蒂是奧地利帝國軍隊的軍官,雖然軍銜不高但擁有相當豐富的從軍經驗,他負責艾格隆的軍事教育。
值得一提的是,在1809年他參加了法奧兩國交戰的瓦格拉姆戰役,曾經身負重傷差點死在了那裏。
不過上尉從未因此而憎恨過拿破崙或者艾格隆,在他看來軍人作戰的時候受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甚至對拿破崙皇帝有些隱隱約約的欽佩——當然那只是軍人對軍人的欽佩而已。
上尉攤開了手,露出了握住的兩柄練習用劍。
然後將其中一把的劍柄遞給了艾格隆。
是的,今天和往常一樣,他們將在這裏進行劍術練習。
數年來,他除了一直嚴格教授着艾格隆軍事知識之外,還教授劍術,他是軍隊裏一個非常優秀的劍術高手。
跟他學習劍術,這是艾格隆自己在幾年前強烈要求的。
他知道,歷史上的羅馬王自幼體弱多病,早早病死也跟此有關,所以為了避免這個厄運,他從開始接受教育開始,他就決定鍛煉身體。
為了讓宮廷可以接受這個要求,他決定以練習劍術作為借口——畢竟這可比做體操或者更加其他健身方式更加能夠得到宮廷人士的理解和首肯。
他的這個無傷大雅的要求,很快就被宮廷同意了,於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每隔一兩天就和精通劍術的上尉開始練習。
儘管上尉已經非常注意剋制了,但是一開始,年幼的他幾乎每次都會摔得遍體鱗傷。
不過艾格隆並沒有任何怨言,每次摔倒之後他又會咬牙爬起來,繼續嚴苛的聯繫,不肯有任何懈怠。
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的身高在一點點增長,動作也開始變得越發輕捷有力,甚至在兩個人對戰的時候,已經有能力招架和反擊,進步極大。
公爵殿下的驚人意志力,讓宮中的人們也嘖嘖稱奇。
艾格隆隨手從上尉手中拿過了一柄劍,然後和往常一樣,兩個人各自後退了兩步,然後行禮,擺出了起手式。
艾格隆微微眯起了眼睛,注視着對手,上身也微微下伏,調勻自己的呼吸;而上尉則顯得相當從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尊貴的學生,示意他發動攻擊。
艾格隆身體前傾,然後一個箭步,抬起劍來對着對方的胸口直刺了過去。
上尉揮劍格擋,然後用力一絞,接着斜向斬落。
艾格隆側身讓開,躲開了上尉的攻擊,然後又在他動作的間隙當中向著他的肩膀又刺了過去。
就這樣,兩個人揮劍纏鬥在了一起,艾格隆一直利用自己步伐,在移動當中不停地向對手發動攻擊。
而福雷斯蒂上尉則沉着地格擋着他的攻擊,時不時地發動回擊,讓學生學會怎麼應付。
兩個人不斷移動,在廊柱之間繞行着,艾格隆越打越是暢快,在這種渾然忘我的狀態當中他不用再考慮任何煩心事,只需要享受與人競爭的刺激感就好。
然而,世界上的煩心事是不可能離他而去的,哪怕是這一刻也是如此。
“請停一下可以嗎,殿下?”激戰正酣的兩人,聽到了旁邊的一聲招呼。
福雷斯蒂上尉率先停下了動作,急速往後退卻,而艾格隆也只好無奈地結束了自己的練習。
他轉頭一看,發現打斷他雅興的是他身邊的教育總負責人、也是皇帝陛下指定的真正監護人莫里斯-馮-迪特里希施泰因(MauricevonDietrichstein)伯爵。
這位伯爵身材消瘦,面孔也相當長,一看就是個相當嚴肅的人。
他學識豐富,也富有風度,甚至曾經是貝多芬的密友。
在負責艾格隆的教育時,他非常嚴格,恪守着職責,但是兩個人的關係並不壞。
“有什麼事情嗎?”艾格隆有點不耐煩地問。
“殿下,很抱歉打攪您的雅興——”伯爵也微微躬了躬身,“但是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讓我不得不提前中斷您的練習。”
“那好吧,沒關係。”艾格隆以很明顯不高興的表情回答,“那到底是什麼事呢?”
“梅特涅親王殿下想要見一見您——”伯爵回答。
梅特涅。
這個名字,以及他的首相職位,當然足夠打斷艾格隆的雅興了。
親王殿下可沒有等候他的義務。
“那好吧。”艾格隆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不將自己的情緒展露給任何人看。
他將自己的劍遞給了福雷斯蒂上尉,“謝謝您的指導。”
“殿下,您的進步很大,雖然現在還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相信只需要再給您一點時間,您一定可以超過我。”福雷斯蒂上尉的臉上帶有掩飾不住的自豪,“雖然我只有您一個學生,但是我想我做出的判斷應該是非常客觀的。”
艾格隆看了看上尉。
和純粹的軍人相處的時候總會非常愉快。
更何況,又有誰不喜歡聽誇獎的話呢?
“謝謝。”他淡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