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石頭告急
昨夜,下了一場小雨,城內城外,都氤氳着塵土的氣息,人聞到以後,沒感到那種雨後的小清新氣息,反而覺得,這雨,將涼意一路送到了人的心裏。
戰鼓聲不絕,梁旗被人用力揮動起來。
鏘!
齊刷刷的拔刀聲,城頭上站起大批的士卒,後排分佈了成百上千的弓弩手,對着城外逼近的叛軍直接開始有次序的放箭。
叛軍已經組裝好了雲梯之類的攻城器械,在大量兵馬的保護下,朝着城池攻來。
“敵襲!”
鼓聲隆隆,城內的人抬頭看向城門的位置,而後按照臨時訓練過的那樣,在各自隊主的調派下前往城中各處參與防守。
“再放!”
箭矢如同陰雲籠罩而下,許多叛軍士卒在前進時候忽的中了箭,踉蹌着倒下了;運氣好的,能被同袍拖到安全的地方,
那倒霉的,在地上掙扎的時候,不僅會被城頭的人“補箭”,甚至還慘遭同袍的踩踏。
攻守戰,就這般直接開始了,一如叛軍來時的那樣,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殺賊!”
呂康抽刀捅入一個剛爬到城頭的敵軍士卒肩頭,對方半身是血,慘嚎着墜下了城頭。
為什麼賊軍會忽然出現在城外?
為什麼自己完全沒有得到消息?
呂康一邊奮力揮刀砍殺,一邊在心裏疑惑着。
他和辛枚,兩人現在都算是陳涼的心腹,彼此間的私交也不錯。
他知道辛枚手底下掌握着一整支探子,消息相當靈通。
有時候,碰到不是那麼重要的消息,自己這個兄弟也就是半開玩笑半是閑聊似的,就抖落給自己了。
這麼一想,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已經有幾天沒見到辛枚了。
他去做什麼了?
城頭,廝殺的正慘烈。
縱然石頭城堅固,南山營的將士中,也有許多人之前就在這抵禦過叛軍的攻城,經驗,也是有的。
但就差在事發突然,除了弓弩和一些滾石檑木,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守城用的東西了。
就連火油,也還在城中臨時籌集,因此那雲梯等物搭上城頭的時候,就連摧毀它也做不到,任由叛軍開始蟻附攻城。
西面城門大開,數十名騎兵驟馬衝出,也不回頭看一眼,就朝着南岸大營的方向猛衝。
他們,是要去求援。
只要南岸大營中派出一路兵馬,哪怕只是遠遠地停住,做出那種姿態,也足夠了。
攻城的叛軍,將會極大地停滯住攻勢。
叛軍的數量龐大。
甚至都可以包圍住三面城頭,同時開始攻打。
此時很難再去估算參與攻城的叛軍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到,無窮無盡的兵海正在一波又一波衝擊城頭。
呂康和身邊的梁軍已經開始節節後退。
他忍不住望着城中,眼神里露出幾分焦急。
援軍,援軍呢?
“慌什麼?穩住陣腳!”
戰鼓聲響起,這是再一次進攻的信號。但呂康霍然抬起頭,他看見兩側又湧上了更多的梁軍。
這些人都是南山營中再次選拔出的精銳,他們身上的甲胄和武器都更加精良,當他們加入廝殺的時候,城頭梁軍的頹勢便被迅速止住。
他們奮力揮刀向前砍殺的時候,一名年輕將軍,走在他們中間,受他們的嚴密保護。
且,當這個年輕將軍出現時,城頭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原本往後慢慢移動的守軍,此刻打起精神,跟着那些人一起,將快要在城頭站穩腳跟的叛軍,又硬生生推了下去。
“快!”
那個年輕將軍站在城頭重新組織起人手,回頭看見呂康,當即喊了一聲。
“東西都運到城門處了,把它們搬上來!”
大量的木塊、罈子,內外都沾染了油膏,一經點燃,而後投擲到雲梯上,隨即燃起熊熊大火,吞噬着攀附在上面的士卒。
城門處燃起一道火牆,烈焰舔舐着攻城車,在裏面推動攻城車前進的士卒則全都哀嚎着從裏面衝出來,身上附着着火焰,最後摔倒在地上,活生生被燒死。
眼見今日已經沒有其他機會了,對方的主將只能無可奈何地傳令收兵。
反正,主動權在自己這兒。
城中的守軍要不是最後那一波援軍頂了上來,這石頭城,差不離就要被自己攻下了。
哼,等明日,或者最遲後日。
我,就會奪回石頭城。
於子悅摘下鐵盔,臉上露出幾分自得的笑容。
“今日的飯食,弄好一些。”
“賊兵退了!”
呂康神色疲憊,但還是來到陳涼麵前,施禮之後,他看到陳涼身後跟着的任約,此刻也是一身戎裝,且甲胄上還沾染了血跡,顯然,方才也與叛軍廝殺過了。
他鼓起勇氣,想看向陳涼。
但後者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呂康的頭便僵住了,不敢再抬。
陳涼已經很懂得拿捏這些人的心思了。
呂康這人,對自己也算是忠誠,但就有一點,這人有時候想着利益和往上爬,有時候,卻還存着一份底線,不容跨過。
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士卒,不自以為是,也不居功自傲,陳涼給了他足夠的地位和好處,他便死心塌地的效忠陳涼。
因此,他對陳涼的計劃也知道的更多,也開始漸漸覺得,將軍,做的有些太過了。
侯景和南梁諸將,都以為自己才是執棋者。
他們,都覺得這棋盤上的每一個子,自己都能生殺予奪。
但,還有另一雙手,一直慢慢在幫他們下子。
這是一盤大棋。
計策,自己已經和宋子仙、任約商量過了。
北徐州、兗州、京口,各處都已經開始聚集士卒。
侯景和南岸梁軍兵力都是陳涼的數倍,但陳涼的根基之地就在近處,補充兵力、糧草,只需要花很短的時間就能沿水路送到石頭城。
這是他唯一的優勢。
在侯景和梁軍廝殺的最後,他將會率軍,奪下建康!
收益越高,前期的風險和投入,自然也就更多。
在這段時間內,陳涼要讓侯景和聯軍廝殺,於是他派辛枚去送信,將情報給侯景,讓他有了先手的優勢。
哪怕兵力較少,也能和梁軍打的有來有回。
而陳涼又要讓梁軍不過多注意他,不能調他從石頭城出兵。
於是,他又一封書信,給侯景送去了自己的條件。
我可以給你們提供情報,給你們提供便利。
但我要你派出一支兵馬,直接攻打石頭城。
計劃,可謂大膽、激進,但各方各面都極為完美。
宋子仙和任約兩人確實是費盡了心思,才將各方面的缺漏都補足。
而且擔任南兗州刺史的羊躭,陳涼只是對其說,自己要傾盡全力攻打侯景,羊躭自然也會極大地配合。
民夫、輔兵、糧草、後備兵力,等等,都在籌備,隨時可以大量輸送過來。
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個計劃,會死很多人。
很多士卒。
梁軍,叛軍,甚至是忠於自己的南山營士卒。
呂康心軟了。
可對於陳涼來說,他想要那個位置,就不會再去在意會犧牲多少人。
若是死那麼多百姓,這個計劃也就罷了。
他雖然再自私殘忍,也不會害死那麼多底層百姓。
但這年頭當兵的,就是用命在混飯吃。
走這條路,受傷,還是戰死,都是自己的選擇。
陳涼自覺問心無愧。
“何事?”
“將軍,卑職...小人...”
陳涼搖搖頭,拍拍呂康的肩膀,輕聲道:
“你和辛枚,對我不用自稱小人,沒有你們,就沒有我陳涼的今日。你們,是我陳涼的左膀,和右臂。”
呂康愣了片刻,他的眼眶紅了,單膝跪下,哽咽道:
“臣,願為主上效死!”
“報!!!”
一連串吼聲,從外面傳到中軍。
幾名神色焦急的騎兵,在門口扔下佩刀,直接衝進營帳里,對着正在閑談的眾人,猛地跪下。
“石頭告急!賊軍以數萬之眾攻城,城中兵不過數千,如今正在堅守,小人奉龍驤將軍之命,來此求援!
求諸位將軍,速發援軍啊!”
上面的談話聲,沒有停止。
依舊,
那般悠閑,
懶散。
那幾名騎兵,頭不停地磕下去,到最後,他們已經頭暈目眩,硬生生磕破了額頭。
殷紅的傷口,在地上沾染下道道血跡。
“你們,是哪兒來的?”
身穿南地華服的男子略直起身,對着騎兵問道。
“小人是從石頭城來的,求將軍速發...”
“這兒,沒有多少兵力了。”
男子冷冷道:
“前日,不是柳大都督出兵和你家將軍一同拿下了石頭嗎?正好,你去求他也就是了。”
派手下人半攆半送的讓那幾名騎兵離開后,旁邊一名將軍有些憂慮。
“蕭公,那石頭城可也算是一處要害所在,要不,末將領一千部曲去瞧瞧情形?”
蕭公。
臨城公,蕭大連。
他也是太子蕭綱的,兒子。
“柳仲禮依仗韋刺史給他撐腰,現在韋粲已經敗亡,他自個也大敗一場,將部卒送掉了大半,卻仍舊視我如無物!”
蕭大連冷笑道:
“那陳涼肯與他一齊攻城,想必也是和柳仲禮交好之人,哼,隨他去吧。”
柳仲禮和營中諸將的關係本就不好,大敗回營后,更是閉門謝客,他和裴之高交惡,蕭大連便想在其中調停。
但他站在柳仲禮的營帳門口,守門的士卒卻遲遲不肯放他進去,蕭大連在營門口陪着笑臉站了半天,最後還是不肯放他進去。
就讓他在其他人眼裏,丟盡了臉面。
他堂堂太子之子,大梁縣公。
何曾有人如此折辱過他!
調停沒做成,反而自己也跟柳仲禮有了仇怨。
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
那將軍也不敢多勸,大家又敷衍幾句,便各自回去了。
至於是否發兵援救石頭城,還得看軍中其他人的意見。
裴之高?
王僧辯?
這些人又跟陳涼沒什麼交情,倒是王僧辯有些可能,陳涼曾派人用拜見湘東王部將的名義出入大營,此刻再求上門去,也算情有可原。
但那幾名騎兵求遍各處,最後才求到了王僧辯那兒。
這時候,次序便顯得無比重要。
你陳涼本沒有昭告天下說我投靠了湘東王,好,我也就給你個面子,讓你不用說出來。
反正,面子給你,裡子,須得給我。
但你現在是怎麼做的?
你來求援,你手下的人竟然不第一個來找我,反倒是先去找那些雜七雜八的玩意。
你來求援,難道我王僧辯會不同意嗎?
王僧辯是軍中大將,各方面利害關係,自然也就會想的更多一些。
他自己倒是不在乎這些次序關係,但他知道,若是日後傳出去,傳到湘東王耳中,湘東王的心胸可沒那麼開闊。
那時候,先忌恨陳涼,而後還會連帶着忌恨他王僧辯。
這是政治方面的要素。
反正你陳涼既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也沒旗幟鮮明地說要投靠過來。
我救不救你,都是情有可原。
他念頭已定,於是對着那幾人溫和道:
“諸位四處求援,想必已是累了,不如先在本將軍這兒休息一會。出兵一事,非同小可,須得和軍中其餘人商定,視情形,或許可出一二千人,替你家將軍解圍。”
“一二千人......”
那騎兵慘笑一聲,磕頭道:
“小人來時,將軍曾有言,他生為梁將,死為梁鬼,今生今世,誓與叛賊不兩立...”
“臣生不報陛下,死為鬼以癘賊!”
“這就是那陳涼部曲所言。”
柳仲禮懷中摟着歌姬,動作忽的頓了頓。
“此言,當真?”
“那幾人向各處請援未果,便慟哭上馬,朝着石頭城的方向去了,臨走前,說是要回去跟隨龍驤將軍一同殺賊。”
“呼...”
柳仲禮沉默良久。
耳旁,歌姬唱曲的聲音裊裊動聽,面前,杯中的美酒散發出陣陣酒香。
他忽的拿過一面銅鏡來,對着銅鏡望去,看着自己在鏡中的憔悴倒影,下一刻,將銅鏡直接摔在地上,嚇得旁邊的歌姬瑟縮一下,歌聲戛然而止。
“兄長戰死,吾卻為酒色傷矣!來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兄長耶!
國家存亡,便在當下。軍中同袍受困,焉能不救?
陳涼,你且好生堅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