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坐過山車的李善長
皇城的正南門為洪武門,位於京城正陽門內北面,過洪武門后,為南北向的千步廊,兩邊建有連續的廊屋,由南而北。
千步廊後面兩側為六府」中央官署的所在地,從吳元年開始,李善長親眼見證了,一座座殿宇拔地而起。
早年間,李善長雖外表寬厚溫和,內心卻愛嫉妒,待人苛刻。哪怕是劉基、李飲冰、楊希聖這樣的重臣,稍有不快也是破口便罵。
可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后,李善長一改往日的驕縱,收斂了不少,處處謹小慎微,與人為善,在御史台也提出了不少治國良言。
李善長今年六十八了,兒孫滿堂,富貴縈身,過去那爭權奪利的心早就淡了,只想着平穩度日,過個安生的晚年。
今兒突然接到詔令,讓他到武英殿奏對,李善長心裏打起了鼓。皇帝是個疑心甚重的人,這殺機動起來,往往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就在他遲疑之際,卻突然有人在後面拍了他一把。受驚的李善長回頭一看,原來是在四川整飭兵馬的信國公-湯和。
「老相爺,百室兄,你這不識逗啊!」
揉了揉心口,李善長無奈的指了指他:「我說信國公,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攬着李善長的肩膀,湯和笑道:「李先生,至正年間咱們一塊打仗的時候,你的膽子可沒這麼小。」
一提到過去,李善長是連連擺手,至正年那是什麼時候事了,如今又是什麼歲數。現在的李善長,只要起夜不淋濕自己的鞋子,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你不是在蜀中帶兵么,怎麼突然回京了?」
「我還想問你呢,朝中出了什麼大事,以至於陛下手敕我半個月內,必須返京。」
出什麼大事?李善長沉吟了一番,皇后病勢日沉,可這是老黃曆了。除了皇長孫的病鬧了個烏龍,其他也沒聽說什麼事啊!
對了,還真有一件事,二月份,皇帝擢拔翰林典籍-江西人-劉仲質為禮部尚書,與儒臣定釋奠禮,頒天下學校。
立學規十二條,合欽定九條,頒賜師法。又奉命頒劉向《說苑》、《新序》於學校,令生員講讀。
「瞎扯!修典章,立師法,跟俺老湯這臭丘八,有什麼關係!」
「行了行了,別猜了!趕緊的,皇上還在武英殿等着呢,到了就知道了。」
武英殿,李善長、湯和進來的時,就看到皇帝坐在奏摺堆里,挑挑揀揀的,忙的不亦樂乎。見他們進來,也很隨意的擺了擺手,示意二臣免禮、上前。
「有些人啊,誤解朕「以猛為政」的意思,以為朕嗜殺。可法度再苛再嚴,也不殺守法之人。」
「況且,朕又不是混世魔王轉世,天生就願意殺人。朕就是這麼殺,還殺不退那些貪官污吏呢!」
說到律法,朱元璋還讚揚李善長、劉伯溫,這《大明律》是他們倆帶頭編撰的。這部律典好啊,替大明朝殺了多少貪官污吏。
雙手接過皇帝賜的果子,李善長微微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臣老了嘍,不中用了!」
「哎,話不能這麼說!前兒你不是還在府中,給他們講了講了王翦、蕭何的故事么?」
話間,朱元璋還噼里啪啦的扔了一堆本章到李善長腳下。這些奏本,都是參功臣趁着大災之年,低價在鳳陽收斂百姓田土之事。
事涉及延安候-唐勝宗,吉安候-陸仲亨,滎陽候-鄭遇春,平涼候-費聚、南雄候-趙庸、宜春候-黃彬、河南候-陸聚。
這七個人都是開國勛貴,平時與李善長素有往來,交情頗厚。三法司在查他們,當然坐不住了,所以自然要找本朝的蕭何討個主意。
李善長也真是為他們着想,讓他們自己把窗戶捅破,自己上表承認了,低價收購,趁人之危的事,以自污的形式,乞骸骨歸鄉。
「陛下,陛下,老臣,老臣可是一番好心啊,絕對沒有半分悖逆之想。」
「老臣就是想着,那些老兄弟與陛下君臣際遇幾十年,想着讓他們,讓他們能衣錦還鄉,安度晚年。」
皇帝那一番言語,別說李善長嚇壞了,就連一旁的湯和,也嚇的跟着跪了下來。問題擺在面上呢,皇帝要懲治不法勛貴,湯和就是他手中的刀。
「有你這麼一位足智多謀的大才。啊,他們都學會王翦、蕭何那套了。」
「李先生,李愛卿,朕的韓國公啊!你說,朕是該歇歇手,還是該殺下去呢?」
李善長那幾句君臣際遇的感情話,在朱元璋這根本就過不了關。李善長也好,陸仲亨等人也罷,都是跟隨他從屍山血河中滾出來。
不管是爾虞我詐的朝堂,還是波詭雲譎的戰場,這些人血喂出來的老人精,都有辦法保命。
當然,要是他們只是想保全富貴、性命,朱元璋也樂得當個「聾啞」。可就怕他們心裏想的,與嘴上說的不一樣。
與史上大多數豪族出身的皇帝不同,朱元璋身體力行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不怕功臣們要地,要錢,就怕有人爭相效仿。
「先生是朕的蕭何,鼎臣是朕的樊噲。與你們,朕可以說心裏話。」
「朕不是不能容人,也不是捨得那點田土,官爵,朕連鐵券都賜了,還差這點么?」
「可楊憲、胡惟庸之流,包藏禍心,常有謀朝篡位之心,朕如何能容!」
「忠義刻牌位,財帛動人心,公平、正義需要犧牲,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看在幾十年的情分上,看在李善長的顏面,只要他們七個將低價購得的田土,還給鳳陽百姓,朱元璋也願意網開一面。
這種恩典,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趕上的,李善長抬頭看着皇帝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臉,眼圈竟然泛了紅。起身後,還不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從元至正十三年,投奔皇帝開始,二十九年了!李善長從沒有想過,他這張老臉,在威嚴不可直視的皇帝面前,竟然有這麼大的面子。
洪武元年,開國之後,他一直夾雜皇帝與淮西勛貴之間,左右為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生怕皇帝將這一眾老兄弟趕盡殺絕。
「陛下,老臣,老臣代弟兄們,謝過陛下的隆恩。」,說罷,剛起身的李善長,又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鼎臣,你也坐!」,拉着李善長入座,朱元璋開始揉太陽穴,二臣都看的出來,他頭疼,可不是因為那七個不成器的傢伙。
只要不是對老兄弟們開刀,李善長和湯和,也就沒什麼忌諱了。
都拍着胸脯告訴朱元璋,別看他們上歲數了。但只要皇帝需要,上刀山、下油鍋,保證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不急,不急!八月的應天,酷暑難耐,看看你們滿頭的大汗。」
「來來來,嘗嘗這冰鑒里的瓜果和梅子酒,保證讓你們暑氣全消。」
皇帝不說,李善長二人還真沒注意到這東西,摸起來冰冰涼涼的不說,而且裏面的瓜果和酒,都冰的扎手。
二臣剛經歷一場「驚嚇」,正好用些冰的壓壓驚,所以拱手謝過皇帝后,也一人拿了一壺梅子酒。
「陛下,這可是好東西啊!夏天有這麼個東西,倒是不必擔心中暑了。」
湯和對這冰鎮的梅子酒,可是喜歡的緊,一壺酒咕咚咕咚幾口就喝光了,舒服的喘了幾口氣,整個人都精神了。於是,又拿了一壺,小口的抿了起來,愜意的不得了。
「是啊,好東西!啊,好東西人人都喜歡。」
「春和殿,皇后,寧妃的寢宮,都有這種冰鑒。」
朱元璋找他倆來,就是要說這種新式冰鑒的始作俑者皇長孫-虞王-朱雄英。
三個月前,這小子在「掀了」文化堂的屋頂,太子-朱標也奉上諭,以「徒慕虛名,不尚務實」為名,將秦貶謫到了地方。
不用讀書的朱雄英,可是解放天性了,換着法子在宮裏折騰,除了寧妃,連太子都管不了他,整個就是一個小魔頭。
七歲八歲討人嫌,淘氣是孩子的天性,朱雄英是淘氣,可淘氣也掩蓋不了他身上鍾毓靈秀之氣。
朱元璋將其在文華堂言行,一一向兩位重臣敘述。他這一番話,是諸皇子王孫中出閣學習以來,唯一提出學業應「務實求真」為主的
「朕是莊戶人家出身,小時候沒讀過書,也讀不起書。」
「可不代表朕不知道,學以致用的道理。不能讓東宮的那些個腐儒,耽誤了咱的長孫。」
朱元璋將滿朝文武統統扒拉了一遍,思慮再三,權衡利弊之後,唯有李善長合適,又能教好朱雄英。
況且,李善長此人,通政略,曉軍機,開國以後制定官制、律法,在朝中、勛貴之間,都有很高的威望。朱雄英有一個這樣老謀深算的老師,對他這個沒娘的孩子,絕對是百利而無一害。
哦,李善長和湯和算是明白了,皇帝怎麼突然轉性了,開了這麼大的恩典,敢情是為了自己的孫兒。
不過,這也不奇怪,《祖訓錄》裏寫的明白:皇太子嫡長子為皇太孫,次嫡子並庶子,年十歲皆封郡王,授以鍍金銀冊、銀印。
要不是太醫們鬧個烏龍,再有一年半,朱雄英也該被冊立為皇太孫了。現在,封這個虞王,也是為了維護天家的顏面。
既然,要定太孫,那就要着手按照儲君的標準培養,所以皇帝才選定了李善長。
如此來說,李善長也好,陸仲亨等七位勛貴也罷,都是沾了虞王的福分,欠了這娃兒一份不小的人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