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
直到一個多月後,沈明枝才回到南城。
三四月春深,孟寧驅車上高架,跨過半座城去找沈明枝。
約會地點在沈明枝家附近的咖啡館。
沈明枝早早就到,點了孟寧愛吃的千層蛋糕,等到孟寧坐下后,又格外殷勤地拿了一個珍珠灰霧面鱷魚包送給孟寧。
這倒不是沈明枝第一次送包給孟寧。
但是第一次,孟寧從沈明枝臉上讀出一抹心虛和討好的情緒。
孟寧頓時覺得這包燙手,“你先說事吧,到底是什麼事,都涉及到道德層面了?”
沈明枝沉默了一會兒,“要不你先收包吧,待會兒你生氣的時候,可能會顧及到剛收我的禮物,不太好發火。”
孟寧更不敢收了。
沒來由的又是一陣沉默。
沈明枝好似在考量,忽然,說:“你還記得我為什麼會寫書嗎?”
話題轉移得太快,亦或者,不是轉移,而是用這種方式緩緩引出接下去的內容。
孟寧思考許久,記起來,“高中時候你喜歡看小說,經常逃自習跟我到琴房,我練琴,你看書,後來你說你也能寫這種小說……”說著說著,她唇畔溢出笑來。
關於意氣風發的青春,關於放肆桀驁的少女。
當時正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相信自己無所不能。
“嗯,然後我試着寫了第一本書,就是以你和江澤洲為原型的。”沈明枝說,“高中畢業的暑假,我閑來無事,就把那本書發表了,然後,就簽約了。”
“只是很可惜,那本書我沒寫到結局,因為你當時出國了,我還記得那年暑假,我跑去江城找你,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孟寧帶沈明枝去逛自己上了兩年半學的江城第一中學。
學生都放假了,學校里空空蕩蕩,兩個人吃過晚飯,在學校操場裏吹着夜風聊着天。聊着聊着,話題無法避免地,繞到了江澤洲身上。
“你還喜歡他嗎?”沈明枝問。
孟寧嘴角的笑僵了一會兒,然後又舒展開,只是笑里好似很疲憊,“我也不知道,枝枝,我說真的。我也有我的生活要過,要練琴,要上課,要考試,要面試……以前在附中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他,每次遠遠地看着他,我的心臟都會跟小鹿一樣亂跳,哪怕是看到紅榜里他的照片,我也會覺得很開心。”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在江城,這裏沒有任何江澤洲存在的痕迹,我不會在食堂看到他,也不會在每周一的升旗儀式上看到作為升旗手的他,學校的體育館,也沒有江澤洲的身影。江澤洲早就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
悶熱的夜風吹來,沈明枝的胸口像是多了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擠出一個笑:“那你……不喜歡他嗎?”
然後她就看到孟寧纖細無暇的手臂高高舉起,下巴擱在小臂上,溫溫然笑起來的模樣,有幾分不合時宜的天真:“但我總會想起他,偶爾練琴的時候,會突然停下來,腦海里反覆回想起那個秋天傍晚,他被周楊學長拖拽到琴房,出現在我面前。”
這份天真比夏夜熱風還要滾燙。
“好像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在附中上學,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可是孟婆湯對我毫無作用,我還是會經常想起他。”
少年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但長久地留存在她的生命里。
聞言,沈明枝伸手,摸了摸孟寧的頭髮,輕嘆一聲:“寧寧,你明明知道的。”
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明明知道你的感情的。
你明明,忘不了他。
孟寧眼裏的笑意沒有退散分毫。
看吧。
原來經過理智分析,孟寧依然還是喜歡江澤洲,毋庸置疑。
孟寧坦然承認:“是啊,我還是喜歡他,可是枝枝,我和他好像沒有那個緣分。”
那個夜晚到底是悲涼的,過了一夜,二人分別在無精打採的夏天,彼此坐上飛機,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孟寧出國留學了。
沈明枝回到南城,將那本文停更了。
當時年少晚風濃,誰知人生何處不相逢?
孟寧嘴角一勾,好似明白了什麼,又不太確定:“你該不會,靈感枯竭,把那本書翻出來,重寫了一遍吧?”
沈明枝:“是。”
“……”
“你再說一遍?”
“是的,我重寫了一遍。”沈明枝坦白,復又從身旁的包里掏出一本書,緩慢地推到孟寧面前,“這本書,書名叫《我的初戀回來了》。”
“……”孟寧還是頭一次這樣驚慌,以及茫然,“什麼啊……”
“還有一件事。”
“還有?”孟寧一愕,眉頭蹙起。
“嗯,”沈明枝指着腰封上的幾個大字,艱難念出上面的字,“同名影視劇正在製作中……”
“……”
“……”
孟寧深吸一口氣,眼帘一壓一抬,面無表情地盯着沈明枝。
沈明枝也回望孟寧,只是臉上的表情,帶着討好的笑。
靜默半晌。
孟寧接過那本書,指腹滑過書名,燙金的字,在她指尖好似泥沙滾過般,摩挲着她的體溫。她的聲線溺在其中,帶着溫度,“枝枝,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了。”
意識到她語氣里充斥着的無奈,沈明枝鬆了口氣,她應該知道的,孟寧不會生氣的。
但她心裏仍舊過意不去,這確實涉及到道德層面了,未經他人允許,把對方的感情訴之筆上,“我當時就是……怎麼說呢,被你的狀態嚇到了,但又覺得寫出來挺好的?”
說到最後,沈明枝都想笑。
孟寧也跟着笑,“我把你當好朋友,你只想靠我賺錢。”
緊繃的氛圍隨着這聲笑而消散。
孟寧:“你微信里說得那麼嚴重,還特意給我買了一個包,嚇得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兒,結果就這麼點兒小事兒?”
沈明枝:“這不是,沒經過你允許嗎?”
孟寧:“我高中的時候就已經答應過你了啊。”
沈明枝莫名較真:“人都是會變的。”
孟寧反問:“那你覺得我變了嗎?”
沈明枝不假思索:“沒有。”
孟寧:“那不就行了。”
說開之後,笑聲都是釋然的。沈明枝向來很藏得住事兒,只是這件事,讓她不知要用何種方式面對孟寧,因此這段時間不管孟寧怎麼約她,她都不出來。不敢出來,怕自己面對着孟寧,一不小心就說出實話。
至於為什麼現在要老實交代,原因很簡單。
——“同名電影今年七月上映。”
孟寧像是在玩掃雷遊戲,掃到一枚,又一枚。
她臉上的表情,尤為豐富多彩,震驚,詫異,茫然之後,竟然還是期待,“誰演啊?男主是誰啊?”
“男女主都是新人演員,女主長得還和你挺像的,你放心,當初選角的時候,資方親自過來定的主演,保准你會喜歡。”
“資方定的主演我怎麼就一定會喜歡呢?”
沈明枝一挑嘴角,意味深長:“華銳資本投資的劇。”
華銳資本的名號一出來,孟寧呼吸好似都短了半寸,痴痴傻傻的呆愣模樣,逗得沈明枝忍不住發笑,“嗯,男女主演都是你男朋友親自過目的。”
腦海里拉扯出某些記憶來。
當初在江城,沈明枝和江澤洲見面,說是公事。以及今年元宵之後,江澤洲去江城出差,而沈明枝也在江城,她說,她剛和江澤洲見完面。
哪成想是因為這種工作見面啊?
孟寧沉沉往後一靠,眼底光影交錯,“枝枝,你倆瞞的我好深啊。”
沈明枝把髒水都潑到江澤洲身上,“我本來早就打算告訴你的,結果你男朋友不讓我告訴你。”
“那現在為什麼又要說了?”
“這不是……瞞不住了嗎?”
“……”
孟寧嘴角泛起一抹笑來,“七月上映,這才四月,怎麼就瞞不住了?”
沈明枝幽幽道:“雖然才四月,但是過陣子全網都是關於這部劇的營銷,你又不是不上網的山頂洞人,看到原著作者是誰之後,肯定得找我興師問罪——明明是好朋友,為什麼你的書拍電影了也不告訴我?”
孟寧想了想,倒也是。
她斜撐着腦袋,歪頭思索好一會兒,提早興師問罪,“沈明枝,難道不應該是你賣了影視的時候就和我分享這份喜悅嗎,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好朋友啊?”
明知道她是裝生氣,沈明枝還挺配合,佯裝害怕,上齒咬着下唇,一副我見猶憐的嬌弱模樣兒,嬌滴滴的嗓音,跟撒嬌沒兩樣,酥到人骨子裏,“人家錯了嘛,寧寧寶寶,原諒我好不好?”
孟寧笑得直不起腰,“好,原諒你了。”
那天回家之後,江澤洲一臉欲言又止。
孟寧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客廳,一個包,一本書,雙眸清淺如溪流,望着江澤洲,“要和我說這個事嗎?枝枝已經和我說過了。”
江澤洲眼瞼微斂,“抱歉,直到現在才告訴你。”
孟寧歪了歪頭:“你記得嗎,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經常和你說抱歉,然後每次,你都會說,不要和我說抱歉這類話。”
江澤洲當然記得。
有關於孟寧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走上前,把孟寧摟進懷裏,“我還以為你會生氣。”
孟寧乖乖地靠在他懷裏,據說只有愛人間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氣息,江澤洲身上有股凜冽的雪松味,她深吸一口,像是個癮君子。
“不會。”
“等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
“好。”
於是孟寧開始期待起七月來。
確實如沈明枝所說,之後的三個月,各平台鋪天蓋地都是《我的初戀回來了》這部電影的宣傳,宣傳無非分為兩種:剪輯的短視頻,以及文字宣傳。
關於初戀,可談的內容太多了。
恰逢畢業季,初戀一詞更是沸反盈天。
就連在舞團中午吃飯時,孟寧都會看到隔壁桌的人手捧着手機,刷到這部劇,然後邀請同桌的人:“我們到時候去看這部電影吧?”
其實這部劇壓根沒投多少錢,宣發佔了不少。
主要還是找的是新人演員,省下的錢留給宣傳,綽綽有餘。
孟寧偶爾也會詢問江澤洲有關這部劇的事情,江澤洲是早於她看過這部電影的,今年元宵去往江城出差,他就是去看成片的。
不只是看成片,他還與導演組討論過部分內容,確定下來后,他才回南城。
江澤洲對她向來都是有耐心的,唯獨有關這部劇,他說:“到時候直接看劇不好嗎,這會兒知道太多,到時候看,不會覺得沒意思嗎?”
孟寧被他說服,之後也沒再纏着他問了。
日子一天天走過,由狼藉殘紅的暮春,到綠意盎然的盛夏。
氣象台連續一周發佈高溫預警,七月初,氣溫達到四十一度,然而高溫之後,氣溫驟降,南城迎來颱風天。
颱風天的第一天,《我的初戀回來了》全國上映。
陰雨天,天空中漂浮着鉛灰色的雲團。
出門前,孟寧想要帶上傘,猶豫幾秒,還是沒帶。
家裏下樓進地下停車場,然後開車去商場,商場地下停車場坐電梯直達影院,壓根不去室外,沒必要帶傘。
正值周末,車流擁堵,灰濛濛的天似乎下一秒就會飄起磅礴大雨。
在高架上堵了半個多小時,這場雨依然沒有落下。
工作日半小時車程,放在周末竟然開了一個多小時。好在他們提早出門,趕上了這場電影。
其實趕不趕得上都無所謂,江澤洲包下了一個影廳。
離電影開場還有十分鐘,江澤洲去買爆米花,孟寧待在大廳里,視線往別處一瞥,就瞥到了售票台上空的電影排片。
意料之外,卻是意料之中的,《我的初戀回來了》一個下午,就有六場。
顯示的時間後面,跟着剩餘空位,只餘零星的空位。
還不等她多想,身邊多了個人,江澤洲去而復返,“走吧。”
孟寧接過他懷裏的爆米花,“好。”
各大影院的VIP影廳都相差無幾,偌大的單人按摩沙發,可以坐着也可以平躺。
江澤洲對於某種事物總是有種難以言說的執迷,好比如說,電影院看電影,一定要選擇五排二十號和五排二十一號,這樣曖昧纏綿的數字。
但VIP影廳是小廳,一排就十二個座位。
江澤洲選的依然是五排,正中央的兩個座位。
甫一坐下,影院四周的燈驟然熄滅,眼睛剛適應漆黑環境,驀地,大屏幕亮起,比起刺眼的光,電影開始前的例行廣告,尤為不合時宜。音量很大,敲打着耳膜。
好在廣告結束后,電影的音量是正常音量。
雖說這部劇是有原型的,但是情節大部分都是沈明枝原創。
畢竟孟寧和江澤洲的感情,沈明枝只是旁觀者,她無法將旁人的愛情如實寫出來,更何況,如果她真的一五一十地寫出孟寧和江澤洲的愛情故事,那就不是小說,這部電影也不是電影,而是紀錄片了。
電影開場,是只有舞枱燈亮起的演奏廳,空無一人的座椅全湮沒在昏昧中。
音樂如同潮漲潮落,起伏翻湧。
看清女主臉的時候,孟寧愣了一下。
女主長得和孟寧並不像,但是她卧蠶下也有一顆淚痣,笑起來時,白皙素凈的臉,霎時明艷動人起來。
笑起來時的模樣,和孟寧竟然有三分像。
孟寧想起沈明枝說的,男女主演都是資方親自選出來的,保准你會喜歡,保准符合原著作者的審美。
思及此,孟寧轉過頭,撞入一道漆黑深邃的眼裏。
不知何時,江澤洲注視着她,或許從一開始,從坐下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她的身上,沒有移開過。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只是捧着爆米花的手,把爆米花放到一側,然後,伸過去,藉著螢屏發出的微弱光線,找到江澤洲的手,牽住。
江澤洲對她的這些小動作很是受用,手心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接着看電影吧。”
孟寧:“好。”
一個半小時的電影,漫長又不漫長。
時鐘只是往前走了一個半格子,電影裏的女主暗戀成真,和男主在一起了。但現實里,孟寧往前走了八年,才走到江澤洲的面前,第九年,他們才在一起。
一個半小時——
在電影裏,可以演繹出人的一生。
但在現實里,大概是那個傍晚的琴房,孟寧和江澤洲的沉默以對。
電影放映到末尾,是男女主舊地重遊,回到學校。
他們走過學校的各個角落,最後停在琴房外的走廊上,沐浴着陽光,女主突然指着學校操場,說:“你知道我以前上學時最喜歡周幾嗎?”
她自問自答:“周一,因為你是升旗手,我每次都可以在人堆里,光明正大地看你。”
青春時期的我們,膽小、敏感、自卑,唯一敢直面自己的喜歡的時候,是你站在人群中閃閃發光的時刻。
你永遠是我青春里,是我生命里,最耀眼的那道光。
與此同時,電影鏡頭拉向不遠處的操場,陽光熾熱,穿過青蔥樹葉,穿過遠方,穿過時間長河,穿過遙遠的以前。
那時他們都是穿着校服的學生。
操場上人滿為患。
升旗儀式結束,各班按秩序回教室。
剛回到教室,下一秒,大雨傾盆。作為升旗手的他,闖進雨中,將升上去的國旗降下來,疊好放回辦公室里。
辦公室在走廊盡頭,他踏入廊道,迎面走來一個女生,恰好是她。
直到二人相交,都沒對視。
錯過時,他突然轉過身,往身後看了一眼,被水打濕的頭髮緊貼前額,額發覆蓋住的,是他微往上挑的眼尾,眼裏幾分心動幾分喜悅,欲言又止。
電影到此,戛然而止,畫面定格、
影廳陷入漆黑中。
就在孟寧以為全劇終時,下一秒,屏幕亮起。
屏幕再度泛着光,隨後響起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一個個字躍然而上。
第一行字,字體娟秀,一看就是女生寫的。
——“每次看到你的時候,都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而第二行字,字跡清晰漂移,筆鋒遒勁,一看就是練了很多年才練出來的一手好字。旁人或許以為這是專門請的寫手,但孟寧今天早上剛看過這個字,眼熟到眼熱。
霧氣上涌,氤氳着她的視線,但她還是看清了上面的一行字,
——“每次望向你的時候,我都在說我愛你。”
穿梭時間的兩幅畫面,令她的大腦停止運轉。
很久很久的以前,我只敢在人堆里注視你。
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我想要告訴你,感謝你多年前的喜歡,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輕易地和你在一起;你的注視沒有白費,因為照耀過那麼多人的光,到最後,成為了,只屬於你的光。
耳畔響起一道熟悉的低沉男嗓,“這是我對你的告白,孟寧。”
孟寧下意識抬頭。
也是這一刻,電影結束,影廳的頂燈一層層展開,清晰的光落在她眼裏,刺的她眼一閉。再睜開眼時,視線被他裹挾,無處可逃。
滿腔愛意翻湧。
然後,江澤洲吻住了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