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第 274 章
就在前世今生的萬般光影在眼前浮現又湮滅,讓陳松意一時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前世,還是活在今生的時候,師父終於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手掌一下子將她從時間的洪流中扯了回來,回到了眼下的亭子裏,而師父望向她的眼睛裏也已經蓄滿了淚水。
這一刻,無需再說什麼,他問出的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你是我的弟子……”老人的目光帶着一絲顫抖的在她臉上巡視,“是‘我’……是‘我’把你送回來了……”
幾乎是在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時候,站在他面前的陳松意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
“師父……”她的嘴唇顫抖着,叫着這個本不應該認得自己的恩師,“師父……師父!”
那些從來壓不垮她的孤獨、痛苦、委屈跟惶恐在這一瞬間淹沒了她。
她難以抑制地悲鳴出聲,那聲音痛苦而嘶啞。
抓着她的林玄感到手上一重,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了下來,膝蓋與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弟子沒用……我沒能守住城,沒有等到師父回來……所有人都死了,我永遠都慢一步……弟子沒用!師父……師父啊啊啊!”
老人猛地一顫。
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這跨越了時空、跨越了生死,終於傳遞到自己面前的痛苦懺悔跟泣血悲鳴深深地刺痛了。
“自己”離開前,她一定答應了他什麼,可她終究沒能做到。
但這又怎麼會是她的錯呢?這本來就不是她該背負的事。
她不過是“自己”無心插下的嫩柳。
這株小苗能夠蔚然成蔭,是命運在愚弄了“他”千百回以後,給予“他”的饋贈,他又怎麼會覺得是她沒用?
可此刻少女痛哭的聲音卻像乾涸的河床上刮過的風,撕扯着皸裂的土地,從裏面帶出了她深深埋藏的痛苦。
她就這樣跪在她跨越生死,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庇護者面前,抓着他的衣袍,在痛哭中不斷地重複着那句“我沒有等到你回來”。
如果她能更快一點,兄長就不會死了吧?
如果守城的是兄長,就能等到師父回來,結局就會改變了吧?
可活下來的是她,不是她的哥哥。
回來的也是她,而不是被師父寄予重望的兄長。
“不……是‘我’的錯……”
林玄用顫抖的聲音說著,眼前又浮現出她被釘在城牆上的樣子。
他緩緩地躬身伸手,把低垂着頭在痛哭的她擁入懷中,“是師父來遲了,松意……是師父不好,是師父!”
隨着話音落下,老人終於淚流滿面。
……
為了準備款待客人也為寨子裏的戰士送行的宴席,風雷寨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寨子裏的青壯都忙碌了起來,而在這忙碌的時刻,前來竹林尋找食材的侍女卻注意到了竹林背後的亭子裏傳來的聲音。
那光是聽着都可以讓人感到壓抑跟絕望的哭聲,令她不由得直起了身,挎着籃子朝着哭聲傳來的方向轉了過來。
就在亭中的人影映入眼帘的時候,她認出了裏面坐着的是林老先生。
他在他們寨子裏傳授耕作技藝,又能夠通曉過去未來,獲得了很尊崇的地位。
而此刻他在亭中,面前跪着一個面生的少女。
侍女剛剛聽到的哭聲就是從她口中發出的。
這是……今日來寨子裏的客人?先生是不是被纏住,遇上什麼麻煩了。
她想着,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幫忙處理,或者回去告訴夫人。
就在這時,先生遠遠地朝自己看了過來,然後對面露擔憂的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過來。
她看到先生的另一隻手還放在那比自己要小許多的少女的頭髮上,以對待親近晚輩的寬容慈愛安撫着她,這才意識到他們應當是認識的。
或許是在這裏意外的跟長輩久別重逢,那來他們寨子做客的姑娘才會一時情難自抑,在長輩面前哭了起來。
“這得是多久沒見了。”
侍女想着,沒有上前打擾,挎着已經用挖出的竹筍裝了半滿的籃子轉身離開了。
而在她離開之後又過了片刻,伏在師父腿上痛哭的陳松意才完全宣洩了積壓的情感,擦乾眼淚,坐直了身體。
“快起來吧。”老人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彷彿松下講道她走神時那樣把她喚回來,又像借這個動作在她的靈台里注入了智慧。
陳松意運轉起了《八門真氣》的心法,令自己徹底平靜下來,在起身之後,頂着猶自通紅的眼睛坐到了師父對面。
察覺到她身上氣息的變化,老人恍然地想道:“這就是她的武功心法跟陣法的來源了吧。”
先前在她闖陣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她所修習的是《八門真氣》,所用的刀法也是出自風雷寨。
當時他還想過,她跟兵家一脈是不是有些關係。
沒想到,自己所在意的這個問題,答案居然是因為她在幾年後便會出生在這裏,成為陳鐸夫婦的女兒,所以這些都是家學淵源。
對她而言,回到這裏就像回家,要以力破陣,對已經將《八門真氣》修到了第七重的她來說也不成問題。
相比起只在最初的時候情緒動蕩,後面很快就平靜下來的師父,陳松意就沒那麼遊刃有餘了。
哭是一件十分耗費力氣的事情,會令人感到乾渴,又感到眼睛疼痛。
情緒可以迅速平復,但亭子裏沒有茶水,她也沒有隨身帶着水囊,所以只能忍耐這渴意。
沒關係,待會說起話來就忘了,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師父,比如怎麼認出了自己,又比如“送她回來”是怎麼回事。
就在她這樣想着的時候,桌面上伸過來了一隻她熟悉的手。
陳松意看過去,見到師父掌心裏的是一隻看上去汁水飽滿的橘子。
她一愣,抬起頭,師父就同記憶里一樣含笑看她。
“給,小松意。”彷彿他在外久久不歸,每一次拿着摘來的果子哄她一樣,師父示意她接着,“吃吧。”
“謝謝師父。”
眼中沒有消退的熱意又涌了上來,陳松意伸手接過橘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問道,“這時候怎麼會有橘子?”
“是去年冬天結的果,藏了一些在冰窖里,等春天再拿出來。”老人說。
但他揣着個橘子,大概率是準備用來哄寨子裏的小孩,不是給她的。
陳松意沒問他原本打算拿着哄哪個孩子,只剝開了橘子,剝去了上面的白色脈絡,又分了一半給師父。
“你吃。”老人搖頭推了回來,她這才塞進了嘴裏。
橘子的汁水一入口就爆開,滋潤了她乾渴的喉嚨。
儘管從冬天放到了春天,但在冰窖里依然保存了新鮮度,沒有腐壞。
等她吃完一個橘子,這才聽到師父問道:“這雙眼睛好用嗎?”
“好用。”她點頭,拍去手上沾到的絲絡,等條件反射回答完之後,才意識到師父問的是什麼。
陳松意猛地抬起頭,見到師父臉上的笑容,想起剛才師父突然就知道了一切,知道了自己是誰。
她不由得伸手想要摸上自己的一隻眼睛,在快要觸碰到的時候想起手才剛剛剝過橘子,於是又停了下來。
望着師父,她下意識地問道:“這雙眼睛的力量……也是師父送給我的嗎?”
“不錯,是‘我’把你送回來的時候,一併給你的。”雖然隔着時空,但他們終究是同一個人,他很清楚那個自己當時為什麼這麼做,“它們讓你看得更清楚了嗎?”
陳松意點了點頭,這雙眼睛……確實讓她看得更清楚了。
如果不是擁有了能勘破過去未來的力量,自己回來之後,做不成這麼多事。
而這雙承載了師父的力量的眼睛也讓她明白了,為什麼師父在跟自己對視之後,就能獲取信息,洞悉一切。
她放下了手,讓自己專註於眼前,不去想用了這樣超越生死的偉力把自己送回來,又把“天眼”也給了自己的師父會是什麼下場。
“師父就在我面前。”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他們是同一個人。”
只不過眼前這個師父跟後來的他相比少了許多沉重,沒有經歷許多本該經歷的事——這是好事。
“看來這雙眼睛確實很適合你。”林玄欣慰地看着她,“它還有什麼妙用,以後我再慢慢教你,現在先來說說劉洵吧,他應該是你最想了解的人。”
“劉洵……”陳松意目光變得凝重起來,“這就是他的名字嗎?”
“不錯。”師父告訴她,“這就是我們天閣最大的叛徒的名字。”
陳松意不由得握緊了手指,在她手邊,剝下來的橘子皮還放在石桌上。
在這之前,她只從劉氏那裏聽過他的一些事情,從小師叔那裏聽過關於他跟天閣的聯繫,而師父此刻說的應該是更隱秘的部分,跟小師叔偷聽到的半調子不一樣。
她於是鬆開了拳頭,專心地等待師父開始揭曉秘密。
老人眼中浮現出有些複雜的神色:“他曾經是天閣門徒,按輩分我應該叫他一聲師叔。這個故事不算太長,我就從頭開始說起吧。”
在這個亭子裏,他對着從快二十年後歸來的弟子講起了這個天閣最強的天才——同時也是叛徒的出身。
“……他出身江南豪商,是那家的幼子,被當時的閣主看中,收為弟子,帶回了天閣。
“在成為天閣弟子之後,他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崛起,成為了當時的天閣第一人,在各門術、技上都達到了同輩難以企及的境界。”
對當時的天閣之主來說,收到這樣一個弟子,是何等的驚喜。
他所表現出來的潛力,在眾人眼中甚至預兆着他能把天閣帶往一個更高的高度。
而在聽到道人出身江南富商之家的時候,陳松意就迅速把劉氏跟他聯繫到了一起。
他會選中劉氏為突破口,不是無緣無故的,以血脈為憑依發動的術,威力更強,也更為穩固。
劉氏母女能從普通人變成以道術擺弄命運的高手,應當也是因為和他有着相同血脈的緣故。
那時候,劉氏能從昏迷中醒來,秘密回到京城,沒有在京城現身的道人,是否在通過她的眼睛,觀察着京城的變化?
“融匯貫通了閣中的術和技之後,他很快就開始自創新的術。”師父說到這裏頓了頓,才道,“松意,你知道我們天閣選擇閣主的標準是什麼嗎?就是要在六門術、技上都有所造詣,而不是像為師跟你小師叔一樣,只偏於其中一門或者兩門。”
“而在這之外,他最醉心的就是道術,在學完閣中的道術之後,他自己又創造了很多術。為師雖然沒有教過你,但是你現在也學會了不少,其中有一部分便是他所創的,可以說。他的存在令本門的道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可是人生有盡,而道術無窮,每一個進入天閣的弟子在被傳授道術的時候,他們的師父都會告訴他們。要對道術保持敬畏,不要亂用。”
陳松意點了點頭。“師兄也說過。”
“但是對你這位師叔祖來說,這些是約束凡人的規矩,不是用來約束他的。他比所有人都走得遠,也比所有人都有野心,就是他才改變了天閣傳授道術的規則,當時的閣主——也就是他的師父——欲把閣主之位傳給他,在發現他在走向禁忌領域的時候阻止了他,並讓他在天之極反思,勒令他不準再碰道術。”
“這就是他反叛之源了。對他來說,這世間沒有什麼比道術更重要的,師門、自己還有底線,一切都不重要,所以他最終叛出了師門,並很快就違反了生死大忌,踏出了那禁忌的一步。”
“什麼是禁忌的一步?”陳松意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就聽師父反覆提起了這個詞兩次。
師父看着她:“就是像我一樣,讓本該已經死去的人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這就是‘術’的禁忌領域。”
一旦踏進去,就可以逆轉生死,改變一切。
陳松意的心顫抖了一下,這也就是師父對她做的,但是不是現在這個師父,他跟道人不一樣。
道人是主動越過了這條界線,而師父是在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候,被逼着踏過了這條線,而且得到的力量也沒有像道人一樣用在自己身上。
“小松意,你是陰差陽錯走上了這條路,容鏡應當跟你說過,要對道術保持敬畏,不要違反生死,不要亂用,不要沉溺於其中,迷失自我。”
“劉洵踏過了那條界限之後,就成了現在這個他,道術的世界對他來說越發的寬廣,只要看過了那後面的世界,就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保持理智。”
“他想要更多的壽命、想求長生以達到術的極致。天閣花了兩代人的時間,才搞清楚他在踏過那條界限之後得到了什麼,他得到了奪中原氣運化壽之術,這就是為什麼他的目光會落在王朝的氣運上,會耗費心血布下這麼多的局,來謀奪氣運、以修長生。”
“大齊是如此,前朝也是如此,前朝原本剩下的二百年氣運被耗盡,不過令他延壽一甲子。王朝覆滅,戰火紛起,生靈塗炭,用那麼多的人命堆疊起來的不過是他的長生。”
“大齊原本的氣運綿延能有四百年,他如果奪取成功,就能起碼有三甲子的時間高枕無憂。而且這樣一次次等到王朝興起再去佈局對他來說似乎太過耗費心力,所以他才想要將下一個王朝也直接握在自己掌控中,一勞永逸,這就是為什麼他會成為草原王庭的國師。”
因為在大齊覆滅之後,下一個中原主宰就是草原人。
“為師雖然有這雙眼睛,比起前代的天閣行走來,更容易在世間搜尋到他的蹤跡,可是他以你的小師叔為替身,師父找過去的時候,所能找到的只是你小師叔,後面他的動向就模糊了。”
想要再找到他,自然可以直接讓這個孩子死在那裏,可是林玄不忍心,所以他把這個孩子帶回了山上,在天閣的陣法之中,他的存在可以被屏蔽,給他的探測減少幾分干擾。
“這就是為什麼小師叔一直在山上,不能下來……”陳松喃喃道,在這個時候明白了這一點。
師父笑了笑:“而且有你小師叔在,他也不能再換另一個替身,不過可惜,他已經跳出了生死之外,不在天地規則之中,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算不出他在哪裏,每次追上去的時候總是遲他一步。”
而佈局這件事,一旦布下之後,局勢已成,就算去破壞了正事,也改變不了已成定局的局面。
“所以我想到了以王勢對抗他。”老人說著,嘆息了一聲,“這是一個非常笨的辦法,但也是最有效的。”
從回到這個世界以來,為了挽救這個王朝做了很多事的陳松意比所有人都要明白師父所做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他想要傾覆這個王朝,奪取它的氣運,然後在這座廢墟上建立一個新的王朝,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先攻破邊關,讓草原的鐵蹄踏上中原。”
“我見過厲王殿下,我知道只要有他在,邊關就不可能被破,所以我的打算是以邊關為棋盤,跟他對峙到底。”但從自己的弟子帶回來的消息看,自己想到了這些,卻沒有做到。
從厲王殿下身死開始,一切就崩盤了,自己只兼顧到了邊關,卻沒能阻止對手在王朝內部的隱秘佈局,從內部瓦解了一切,又襲擊了天閣,用他的道術污染了那麼多的天閣弟子,令他們入世行兇。
在陳松意第二世的記憶里,每一次師父離開,並不是為了其他,而是為了去清理門戶。
林玄回想完那些自己看到的畫面,最後安靜下來,隔了許久才再次開口:“一子落錯,就是滿盤皆輸,何況他已經領先我那麼多步,而且又讓我失去了平常心,所以我最後會輸得那麼徹底。”
誰能想到劉洵落下的第一子,會是在一個普通的小姑娘身上呢?
他提早了十八年就已經在佈局,還選擇了一個自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陣眼,如果不是那個自己用了禁術,把最後的這個弟子送了回來,而且將這一切封在眼睛裏都給了他,林玄現在也不可能知道破局的關鍵就是她。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為師收你為徒是無心插柳,可沒想到最後你卻是為師的救贖。”
她是那個自己窮盡一生、在絕境之中落下的最後一子。
因為自己的禁術讓她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因此她變得不可測算,而這一世的她偏偏又是道人的佈局核心,所以她才能做出這麼多的事。
她自認是自己的弟子,因為她真的是。
在見面之前,老人疑惑於自己的師弟的失職,怎麼會這樣輕易就相信她,可是現在,這一切是多麼奇妙。
“松意,你回來所做的這一切,救贖的不光是你自己,還有為師,更有整個大齊。”
沒有她,一切只會重蹈覆轍。
“你做得很好,你做得比為師所期待的還要好。你不是沒用的人,相反,你是為師這兩輩子收過最好的弟子。”
“謝謝你,松意,謝謝你救了這麼多人、做了那麼多事。這一次,為師不會輸了。”老人的臉上綻放出自信而驕傲的光芒,他看待她的目光,一下就給少女注入了無窮的力量。
師徒二人至此說開了一切,而她歸來的目標也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陳松意知道自己走到這裏已經耗盡了第二世獲得的所有先機,這就已經是極限了,幸好師父再次給予了她支撐,讓她再次找回了底氣。
隨着霞光鋪滿天際,寨子裏也升起了炊煙,宴席還沒有開始,師徒二人便還在亭子裏繼續交流信息。
陳松意再次提起了無垢教和在青龍寨里遭遇的事,林玄聽她說道:“蜀中這一帶發生的事情在我印象當中並不存在,我覺得這是已經發生了變化,劉洵改變了計劃,於是一切就跟我所熟知的不一樣了,所以在青龍寨我才會差點失手,害殿下受傷。師父……”她看向自己的師父,“這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這一次我帶殿下來風雷寨,主要還是因為聽到師父在這裏,所以才繞路過來,我爹反而是次要目標。”
她口中的爹自然是陳鐸了。
她還把自己當成風雷寨的一份子,保留着對這一世的家人的感情跟記憶。
但是,林玄想着現在才剛剛當爹的陳寨主,三十多歲的他要是聽到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管他叫爹,一定會覺得世界不真實。
“師父跟我們一起走,跟我們一起去邊關。”少女說著,拉住了他的手,懇求道,“只有師父在,我才知道後面的方向在哪裏,我才有底氣去做我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