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歸途
2011年1月27日,這一天是南方的小年。
家家戶戶一大早便開始了大掃除,平日不常打理的邊邊角角都要清掃乾淨,窗子擦得亮堂堂,還要沐浴洗塵,除去身上一切污垢。之後便開始忙活魚肉菜品,不僅是因為從小年這一天起就算進入了春節,更是因為“小年祭灶神”的習俗。
傳說,玉皇大帝在這一天要宴請眾神,灶神爺也要從人間回到天宮去彙報各家的善惡。人們為了灶神能夠在玉帝面前美言幾句,好多得到些恩賜,免除些懲罰,便會趁灶神爺行前多供些祭品。傳說雖然是假的,但各家迎春過年的氣氛,以及祈福來年豐衣足食的淳樸願望卻是實實在在的。
巷子裏玩耍的小孩子們也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灶台上的美味佳肴熟了,香氣從張家李家的矮窗里蒸騰出來。街邊的小攤也上新了年貨,趕集的阿公阿婆挑挑揀揀,還不忘拱手給老街坊拜個早年。
年味自然也飄進了藝大附中。除了路燈桿上掛起的紅燈籠串,走廊里也掛上了紅色的拉花。期末試卷的講評也已經全部結束了,這個學期還剩下最後三天,而下周就是春節,各個班級的班主任都帶着學生們把教室里佈置得喜氣洋洋。
在這一片節日的喜慶氣氛中,查小逸闔上了行李箱,背起了書包,像初來南嶼鎮時一樣,走得也簡單。
“您不用送了,何老師,我自己可以的。雯雯,軒爺,你們也都不用送了,真的。”
高夢雅已經哭得不成樣子,婷姐和宿舍長汪小菲摟着她的肩膀。查小逸伸出手,主動和427宿舍的每個人擁抱。
查小逸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但何崇文還是堅持要幫她拉行李箱,替她拎着長笛盒子。“樂團的學生們還在等着您,您別去了,我送她吧。”何崇文向戴教授揮了揮手。那時,戴教授眼裏噙着淚,雙手微微抬起,正依依不捨地目送着這師生二人。
“小逸,回去……回去以後……長笛還要繼續練,當然,文化課也不能落下……有什麼……有什麼事,就和老師說,知道嗎?”
何崇文努力抑制着喉嚨里的哽咽,他不想把這當作離別,而是像往常一樣叮囑小逸,似乎這樣,她就還是他的學生。有什麼事就來找老師,是啊,不管在哪裏,只要查小逸還需要他的幫助,他就還能做她的老師。
“我記住了,謝謝您,何老師。”查小逸面向何崇文輕輕地說。這個查小逸啊,何崇文慚愧自己到最後也還是弄不懂,這樣一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子,怎麼就一定要逼着自己堅強呢?馬上就要分別了,她就放聲大哭一場然後衝進自己懷裏說一句“老師我不想走”,不行嗎?
“小逸!”
又是何崇文,叫住了查小逸。她站在開着門的計程車前回頭望,何崇文快步走向她。任手裏的行李滑落在地上,她終於張開了雙臂,迎接住了何崇文緊緊的擁抱。她太小了,踮着腳也只夠到了何老師的耳朵。
何崇文用一雙溫熱的大手攬住她,無比珍惜地揉着她的長發。他難過得說不出話,小逸卻輕輕地點了點頭,在他耳邊細若遊絲地說:“我知道了,何老師。”
走吧,走吧。如果一切必須這樣……
查小逸坐進了計程車的後座,母親章穎茹已經在車裏等候許久了。車門關了,她張着一雙無助的眼睛看着何崇文。車子開動,小逸楚楚的目光牽斷了何崇文心頭的一根神經,痛得他抱着頭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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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逸的離去牽動了許多人的心弦。明天就放寒假了,427宿舍的女孩們各自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誰也不說話,更不願去刻意地注意那張靠窗的上鋪。那張空蕩蕩的床鋪上面曾經住着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她是全宿舍里年齡最小、最招人喜歡的活寶,她們也曾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地去和403宿舍鬥法。如今,那些歷歷在目的或喜或怒的種種經歷都成了往事。
柯佑楠心不在焉地擦着教室後面的黑板,板報上面的畫跡擦得白一塊花一塊也不自知,他的頭上、衣襟和袖口也花了,撲滿了顏色紛雜的粉筆沫,看得舒文馨心裏很不是滋味。老頑童一個人清理着校樂團排練室,何崇文在翻看着查小逸以前寫的作文,郎豕則背着一個單肩學生包,抬頭望了一眼英國郊外沉鬱的天空,轉而客氣地和前來開門的房東打了招呼。
新埔醫院心臟病學專家交流大會上,陳大夫聽着台上專家分享對內科治療兒童先心病技術的感想心得。聽到深有共鳴之處時,陳大夫不禁側頭靠向他的學生,低聲說:“小李啊,前不久剛出院的那個女孩,我們並沒有採用最好的治療方案啊……像她那種幾種先天缺陷複合的情況,國內外介入治療的案例都不多,遠期預后怎麼樣,目前還沒有定論吶。其實採用傳統外科手術的辦法可能更好……”
“老師,您總是這樣,即便病人出了院,病人的病情您也總牽挂着放不下。您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現在,我恐怕要用這句話來勸您了。”
“哦?”
“您說,我們當醫生的,要設身處地地為病人想。假設我們就是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我們會怎麼選?治療的方案沒有一個可以生搬硬套的萬能樣板,最適合病人的,就是最好的。以她的情況,我能理解。”
“嗯……”
下了飛機,查小逸終於又踏上了北方的土地。航站樓里的禮品專賣柜上擺出了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最醒目的就是家鄉啤酒節的吉祥物------一隻卡通的龍,手裏舉着的啤酒罐子上印着“帶福回家”的吉祥話。
“小逸,一年半沒回家了,想吃點什麼好吃的,晚上我讓你爸給你做。”章穎茹關心地說。
查小逸跟在母親身後,扭頭看着“回家”二字,一時間恍惚,竟有些不知道哪個才是“家”了。她走得急,把心落在了藝大附中,落在了校樂團排練室,落在了何老師的語文課堂上,落在了南嶼鎮阿婆的小院,落在了郎豕學長那輛靜靜地躺在夕陽里的自行車後座。心落在哪裏,哪裏才是家吧……
章穎茹推着行李車,回頭看了看默不作聲的小逸,輕笑了一聲:“這孩子。”
出了航站樓,穿過蜂擁而上的黑車司機們的圍堵,章穎茹帶着查小逸徑直走向了停車場。那裏已經有一輛老款式的小轎車在開着門等候了,李爸親自開車來接小逸,就是想緩和一下繼父女的關係吧。
“姐姐!”
“嗯。”
李桓從車窗探出頭來打招呼,小逸隨口回應。李德宏微笑相迎,章穎茹大方地坐進了車裏,並沒有刻意要求小逸和繼父問好。在外人看來,父親開車帶着弟弟,來機場接母親和姐姐回家,這是怎樣溫情而和睦的一家啊,應該很令人羨慕吧!
“晚上想吃點什麼?燉魚?燉雞腿?還是燉排骨?”
李爸看起來心情不錯,開着車,還要回頭詢問大家。李桓第一個興高采烈地說要吃魚,李爸半天沒吱聲,章穎茹就趕緊解圍,笑着說:“哦,剛才我問過小逸了,她沒什麼特別想吃的,都行。”
“哦,呵呵。要不咱們出去吃?”李爸的眼神透過後視鏡,落在了查小逸那望着車窗外的側臉上。
“好歐!好!”李桓興奮地蹦了起來。
車子在市區的晚高峰洪流中走走停停,偶有幾輛加塞搶行的車輛,李爸也都忍住沒有咒罵。既然答應了章穎茹要緩和關係,至少要努力保持住和氣的形象吧,能多堅持一會兒就多堅持一會兒。到了飯店門口,他甚至還搖下車窗,笑臉和停車場的管理員道了辛苦。
服務生熱情地把一行四人領到了一張大圓桌前,李爸說反正也不是經常出來敗家,既然李桓想吃魚,那就闊氣地點了最昂貴的魚品和做法。點了魚,又來回翻着菜譜要了好幾道不常吃的菜,直到覺得妥當了,才笑呵呵地跟着服務生去挑魚。李桓也爬下了圓桌,說要去上廁所。
難得有和母親獨處的機會,哪怕是片刻,都讓剛剛回來還不適應的查小逸得到了喘息。查小逸看了看母親,她臉上還是一副端莊的笑容,衣裝也是一如既往地得體和大方,就和一般家庭里賢惠的妻子一樣。查小逸看到,母親的眼中還像是她當初離開家時那樣溫柔,溫柔里摻進了些許內疚。小逸輕輕握住母親的手腕,母親卻一下子識破了她的心思,迅速抽出了手,遮好袖口。
“姐姐!那邊有很大的魚!”
李桓抖落着濕漉漉的雙手,興高采烈地跑回來,拉着查小逸就要去。可小逸還在等待着母親的坦白,彷彿只要她堅持足夠長時間、足夠真誠地盯着她,就能透過母親的防備看到她真正的內心。
「他又打你了?」查小逸篤定的眼神就像是對母親的審問。
“姐姐,走呀!快來看呀!”李桓執拗地拉扯小逸的胳膊,母親笑着示意她:快過去吧,別讓弟弟等急了。
查小逸索性甩開了弟弟的手,不由分說地去扒母親的袖口:“媽,你讓我看看。”
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還是李德宏主動想要修補和家人的關係,這樣難得的機會,章穎茹自然是不會由着小逸亂來。半哄半騙的招數不好使,她就用蠻力攥住自己的袖口,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小逸再壞了事!
母女間隱蔽的拉拉扯扯最終還是嚇到了李桓,他下意識地大喊了一聲“幹嘛吶!”,引得周圍用餐的客人紛紛投過目光來。
李爸聽到這邊的異動急忙跑回來,懷裏還抱着一條剛剛挑好的紅斑魚,臉上還掛着客氣的笑容:“怎麼啦?”
小逸和母親不約而同地放開了手,小逸背過身去,而章穎茹則用手理了理頭髮,撒謊說:“哦,沒事,他姐跟他鬧着玩呢!”
“鬧着玩?”李爸撇了一眼背向自己的小逸,面上雖然還未失態,但口吻分明是有了幾分懷疑和不滿:“李桓,你過來!”
李爸帶着李桓回到飯店進門處的水產箱旁,把選好的魚交給了服務生,正要到吧枱結賬,李桓悄悄對他說:“爸,我剛才看見姐在和媽搶東西……”
“搶東西?”李爸側目說:“搶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沒看到。她們在桌子底下搶來搶去,還故意不說話,不讓我知道。”
吧枱的服務生結算好了,將賬單拿給李爸看,面帶微笑地問:“一共是五百六十九,先生您刷卡還是現金?”李爸從手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服務生,等待的這當,眯着眼睛看向李桓:“還不讓你知道?”
“嗯!她們一定有詭!”李桓肯定地說。
李爸領着李桓回到飯桌上的時候,章穎茹似乎已經和小逸達成了某種和解,至少,從章穎茹的面上看不出發生過什麼。她賢惠地起身,接過李爸手裏的手包,放在旁邊的衣物筐里蓋好,又幫大家把杯子裏倒滿熱水,十分熱情。
不大會兒工夫,頭戴白色高帽的廚師親自把做好的紅斑魚推到桌邊端上來,碼好配菜。服務生則把其它菜品一一呈上桌來,又拿出一套包裝得紅紅火火的禮盒來,說是店裏饋送給客人的年貨,祝大家年年有餘。大家都拍手道謝,只有小逸始終陰冷着臉,章穎茹直向她使眼色。
李爸開了一瓶紅酒,章穎茹則夾起一塊魚肉放到李桓的碗裏,輕撫着他的頭笑着說:“桓桓吶,快吃,先別玩手機了。剛才接姐姐的路上你不是還說想吃魚?看,爸爸給大家選的這麼好的魚,多吃點!”然後又夾起一塊放到小逸的碗裏,說李爸早就念叨着等小逸回來要做點什麼吃的好呢?想來想去,不是太家常,就是太複雜不會做。乾脆,就一家人出來吃個年夜飯,想吃什麼吃什麼,熱熱鬧鬧的,吃完還不用洗碗。
小火炙烤下,魚湯咕嘟咕嘟冒着泡,紅斑魚的皮肉在鐵盤裏微微撲動。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怎麼看都是一頓和睦的家庭聚餐。
母親忙着給大人小孩布菜,一面還要留心衣妝,就在她抬手整理的一剎,小逸赫然看見了那藏於袖口之下的兩道新的淤青。
曾幾何時,母親也是個體面的人。可她現在卻為了維護一個形式上的家,為了維護表面的風平浪靜,而如此忍辱負重。小逸不知道母親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的,也許是藝大附中那次在電話里繼父徹底暴露凶像,也許是從更早的吵架動手,再也許更早,從繼父夜裏摸進自己的房間而母親裝作不知情的那天起。母親希望小逸和繼父和解,這樣,她們便有了一個叫作“家”的棲身之所。
瞬時間,小逸覺得母親和自己就是那盤被小火慢燉的魚肉,除了接受被慢慢烹調的命運,竟毫無他選。
母親越是殷勤,小逸就越覺得噁心!終於,在母親又一次笑着給大家布菜的時候,查小逸脫口而出:“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而母親默默地看了查小逸片刻,終於還是用手捂住即將要溢出來的眼淚,疾步走向了衛生間……
夜裏,不出所料,母親沒有理睬小逸,她一回到家便進了自己和李爸的卧室再沒出來,連洗漱都省了。李桓在自己的屋裏不知道在幹嘛,也鎖着門。
窗外的煙花爆竹放個不停,零點的鐘聲即將響起,可屋裏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都是她自找的,小逸知道。誰讓她不認命,連母親都妥協了,她卻還在掙扎。
按下沖水鍵,熄了衛生間的燈,小逸剛一轉身,便被一雙大手有力地掐住了喉嚨。
她被死死地推靠在牆上,雙腳甚至快要離了地面。又一朵煙花在窗口燃起,絢麗的色彩短暫地映亮了李德宏的臉,旋即又暗了下去。他現在是有多麼憤怒,沒喝酒都像酩酊大醉之人一樣衝動而執拗,一心想要掐死她!
“我太缺心眼兒了!”黑暗中,李德宏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說:“你媽讓我給你接風洗塵,讓我帶你吃頓好的,說這樣你就會受感動,回來了就一起好好地過。誰知道你一回來就開始作!”
“咳……咳……放開……”查小逸拍打着繼父的手。
“吃我的!喝我的!連你做手術都是用的我的錢,我出錢救你做什麼?我吃飽了撐的!花錢救個白眼狼回來,我還不如救一條狗!”
李爸越說越激動,本就覺得冤,現在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的另一隻手攫住小逸的頭髮,用力將她的頭仰向身後。小逸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死命地捶打着她的手。
“你以為沒有我,你奶奶能養活得了你啊?別做夢了你!沒有我,你早就跟你那個爺爺還有你那個混蛋爸爸見鬼去啦!跟我作對……你算老幾?你能養活得了你自己,能養活得了你媽?!”
李桓的屋裏傳出一陣拖動椅子的聲音,李德宏聽了聽,一把將查小逸摔在地上,揚長而去。查小逸捂着脖子,痛苦地在地板上翻了一個滾。缺氧使得她的心臟跳得像個高速馬達,她不住地咳嗽,眼前是血紅的一片,耳朵里嘯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