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崩塌的世界
雙膝跪在沙礫地上,被人控制着雙臂,從背後按壓着肩膀,書包再一次被人翻了個底朝天,書本和文具在眼前散落一地。薅姐撿起地上的錢夾,拍打着查小逸的臉頰:“空的!空的!空的!”見查小逸仍一臉不屑的樣子,又叫人拿來了剪刀。
“查小逸,你挺有種啊。上次被剪了頭髮,你倒是改短髮了?”
一陣笑聲中,薅姐開心地看着查小逸,就像看着一隻寵物,剪刀尖順着她的頸邊緩緩遊走。“你喜歡短髮?好啊,那我們以後每周堵你一次,不帶錢就剪你一綹頭髮,直到剪成禿子!”
“哈哈!把她剪成禿子!……”
班上的同學每隔幾天就能見到查小逸早上頂着一頭凌亂的短髮來上學,嘲笑她像個被揉爛扔掉的玩具熊。走廊上,她所到之處總是伴隨着嗤嗤的笑聲,以及像是圍觀怪物一樣的熱辣目光,同學們說,“查小逸你是不是被人扔進垃圾箱裏了?你走過的地方,空氣里都有一股魚腥味兒!”。
李爸每每看到她那一臉狼狽的模樣就來氣,陰陽怪氣地說:“你不是挺厲害的么?怎麼別人欺負你你就能忍?你打回去啊?”章穎茹則忙拉住李爸,那順撫的手分明是讓李德宏行行好,少說兩句,最後還不忘囑咐小逸:“小逸啊,盡量和同學們搞好關係,別打架,啊!”
這樣的日子,查小逸過了三個月,直到頭髮不能被剪得再短,直到李爸懶得再罵,直到少女的內心徹底崩塌……
薅姐被人打了,很嚴重,是被環衛的女工在一個幽深的巷子裏發現的。救護車上下來四五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推着擔架車穿過警戒線,在紅藍交錯的警燈中將滿臉是血的她抬上了車。圍觀的人眾說紛紜,一時間,各種版本的“事件經過”都冒了出來。辦案的警官斷定這只是又一起校外鬥毆事件,等送醫的那個女生意識清醒過來,應該不難抓到兇手。
外科手術室門外,薅哥帶着一眾人正守着,見民警往這邊走來便一窩蜂似地圍上去,口中叫囂着:“李警官,我們的人讓人給打成這樣,這事兒不能隨便放過!你必須給我們找出來是誰幹的,我……”
“喊什麼喊什麼!這是什麼地方,你帶這麼多人來幹什麼,鬧事啊?!”
李警官不耐煩地看着蒿偉,他太知道眼前這個小混混是個什麼貨色,以往進進出出警察局都是因為他把別人打了,這次他的人也能被揍成這個慘樣,李警官實在是同情不起來。
“不是,李警官,我女朋友被人打成這樣,我心裏着急不是?總得給我一個交代么,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蒿偉口氣軟了下來,李警官白了他一眼:“起開!”
護士正在給薅姐上藥,李警官在床邊稍候片刻,實在忍不住,便問道:“她怎麼樣啊?”
“輕微腦震蕩,沒有生命危險,”護士忙着處理傷口,頭也不回地說:“不過額頭縫了這些針,疤瘌估計是落下了。”
“她家裏人呢?你們聯繫了沒有?”
“問她家裏人電話,她就是不說。剛打過學校電話了。”
又是一個爹不管、媽不問的孩子……李警官推了推警帽,無奈地翻開文件夾,象徵性地問了一句:“姓名?”等了半天沒見她回應,便兀自在姓名一欄里填上了“曾洋”。
“你不是知道么。”
“廢話!”
李警官從床邊抽出一個凳子坐下,像一個憤懣的父親,沒好氣地說:“你們家裏也沒人管教你,不好好上學,成天跟他們瞎混……誰打的?”
薅姐從臃腫的眼瞼間撇了一眼李警官,扭過頭去:“天黑了,沒看清。”
“曾洋,就你這樣,活該讓人給打了知道嗎!以後還鬼混不?年紀輕輕就那麼愛吃派出所的飯啊!”李警官氣得不行,“快點說,誰打的?”
“我說了我沒看清!”薅姐也來氣,“我是被人從背後襲擊的,他把我拖進巷子,我差點被他勒死,怎麼看清?!”
「背後襲擊,勒住脖子拖行……」李警官記下了這些細節,又問:“男的女的?”
“男的。”
“幾個人?”
“一個。”薅姐猶豫了一下,“可能……兩個……”
護士又來了,她們要把曾洋推到留觀病房去。李警官識趣地起身讓路,臨走前留下一句:“再想起什麼了,隨時給我打電話。”
派出所這邊,小劉也沒有什麼進展。他給從醫院回來的李警官看了看整理的筆錄,那上面大爺大媽們的說法並不一致,有的說打人的是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壯年男性,有的說打人的是個女生,普通中學生模樣;有的說打人的赤手空拳,有的說用了管制刀具……李警官無奈地摘下警帽,撓了撓額頭被帽檐蓋住的地方:“行,那個……今天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就這樣。”
一連兩天,此案毫無進展,僅有的線索也都無法互相印證有效性,若不是海榮市剛剛宣佈“晴朗行動”整頓校園B凌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李警官就要把它當做一般的街頭小混混尋釁鬥毆事件結案了。可偏偏就在此時,西島派出所接到一樁報警。李警官快速翻閱了一下接警記錄單:
「……
姓名:查小逸
年齡:16歲
住址:西島街道13號
失蹤時間:48小時
……
報警人:章穎茹
接警日期:2012年5月28日
」
失蹤兩天?剛好與曾洋被打的時間吻合,可李警官此刻想的還不是曾洋的事——未成年人失蹤,這可是重大警情,查!必須立刻查!李警官招呼了幾個人,抓起公文包便上了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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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歪扭扭的巷子,遍地可見的垃圾,殘破坑窪的路面,無不透露出城郊與市區的最大差異:凌亂無序和疏於管理。不遠處的高爐直聳入雲,是附近這片鐵鏽色的棚戶區里最高的建築,那裏晝夜冒着煙。破舊的衣帽鞋襪、廢棄的餐盒、損壞了的電子產品,與這些垃圾一起焚燒的,是人們曾經使用它們時的一切喜怒哀樂。
各式的簡易房像叢生的雜草一樣,在連成片的工業廠房的縫隙里野蠻滋長。這裏是租客的天堂,房東把隨意改建的房屋用五合板一隔,隔成像重慶火鍋里的九宮格,租金低廉到令人感動。這裏也是無業游民和灰色身份者的天堂,平均每間12平米的屋子裏住着4個人,常住人口十萬有餘。
濃重的夜色之下,曲折蜿蜒的巷子被路燈映成了橘黃色,錯綜複雜地穿過漆黑的民房,從空中俯瞰宛如一大團畸形的血管。在這團血管的某個細枝末節上,排房最靠里的一間亮了燈。透過泛黃的窗帘,昏暗的燈光被銹跡斑斑的綠色防盜門切割成了條狀,屋內傳出男人的低語聲。
“怎麼,有蚊子?……我幫你點上蚊香。”
陳家豪撩開裏屋的門帘時,查小逸合衣坐在床上,床側雖有蚊帳垂下,但她明顯還是被蚊子叮了包,正發狠地撓着自己的小臂。
蚊香點着了,嗆鼻的煙塵味道飄散開來。陳家豪轉頭又看了看小逸,為她掖了掖蚊帳的四角,見她還是低垂着頭坐着,便坐到了她的床邊——那張不大的硬板床原本是陳家豪的,現在被他讓給了小逸。
“睡不着?心裏還想着那事?”陳家豪輕聲問,但卻沒有等來小逸的回答。又安慰她說:“放心,是我乾的。就算警察有一天找到我,我也會這麼說的。”
陳家豪看得出,小逸雖不說話,但她的內心依然很恐懼,她那雙低垂的睫毛似乎都在輕微顫抖。
“那女孩是這一帶有名的小太妹,經常和那幫小痞子混在一起,因為打架鬥毆進進出出警察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也不會例外,警察頂多問問話,做個筆錄,就會不了了之了。”為了讓她相信自己,陳家豪輕輕攥了攥小逸的手:“我保證,你會沒事的!”
陳家豪滿面期待地看着查小逸,卻意外地等來了她的眼淚。她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不說話,只低着頭哭,淚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涼席上。哭了一會兒,又自己止住,用手抹乾了臉上的淚痕。
陳家豪說:“好了,睡吧。”便自覺地退出了裏屋,將門帘放下,熄了燈。小逸聽到他重新躺回沙發的“吱呀”聲。
一連幾天,小逸的心情都不太好,回應陳家豪的,也只有冷冷的沉默寡言。但陳家豪並不生氣。一年前,他還在新埔的時候曾經收留了一隻流浪貓,那隻貓咪的前爪被捕鼠夾打折了,流着血。它行動不便,卻又懼怕人類。他把它抱回家,簡單處理了傷口,可受驚的貓咪躲到床下不出來,他便把自己的卧室讓給了貓咪,每日除了餵食的時間進屋,此外一律不打擾,直到它自己養好了傷。
她就像他收留的一隻流浪貓,他願意等它自己養好了傷,而在此期間並不奢求什麼回報。
“我的世界崩塌了……我不屬於這裏,新埔也回不去了……”她說。
陳家豪不知道該如何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