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面之緣
褲兜里的手機振了起來,會是誰在如此不堪的午夜裏打給她呢?查小逸用手支撐起身體,疲憊地靠坐在衛生間門口的地板上,平復了一下呼吸,翻開手機。
屏幕的熒光在漆黑的客廳里將小逸的面龐映亮。此刻,那是一張多麼狼狽的面容啊。查小逸拂起遮擋在額前的長發,接通了那一串長長的陌生號碼。
“喂?誰啊……咳咳……咳……”小逸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不堪。
電話那頭顯然聽出了不對勁,來不及說出自己是誰,倒是先心急地問起來:“小逸你怎麼了?你是哭了嗎?”
是郎豕?是郎豕學長!查小逸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地整理自己亂蓬蓬的頭髮,聲線也明朗起來:“啊,郎豕學長!……我,噢我……沒怎麼呀,我挺好的呀!……呃你,怎麼大半夜十二點打電話過來了?”
聽小逸這麼一說,郎豕才意識到時差,於是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道歉:“哦呵呵,我忘了,你那邊是半夜了啊,我們這邊才下午五點……我,我剛下了課要去吃晚飯呢。”
“哦,你那怎麼樣?能適應那邊的學習嗎?上課多不多?還有時間練琴嗎?”
查小逸一下子好奇地問了好多問題,郎豕笑了笑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倒是先問起我來了!你身體怎麼樣?做完手術以後沒有再覺得不舒服吧?哦對了,你們應該期末考完試了吧?假期有什麼打算,回家么,還是和樂隊在一起?”
“我啊,我挺好的呀。早就出院了,現在恢復得還行,沒什麼不舒服。”小逸一五一十地向郎豕描述着她的身體情況,不想讓他擔心。可一說到藝大附中的學業,心中的感傷就像潮水般洶湧地將她吞沒。不,不……還是不能告訴郎豕,儘管他已經去了英國,也還是不能因為她而分心,查小逸無聲地攥緊了拳。
“上周期末考試就考完啦,我還考得很好呢!”
“哈哈,是嗎!那太好啦!我還擔心,怕你因為住院耽誤了學業呢!”郎豕鬆了一口氣,又愉快地說:“我這邊也都安頓好了,本來我應該到這裏就先給你打電話的,可是我剛過來,一切都不熟悉,一邊弄入學的手續一邊還要忙着佈置新家,實在是沒顧上。”
“郎豕學長,你剛到那邊肯定有很多事情的,你不用老是惦記着我。等你什麼時候不忙了,你再給我打電話……你以後真的不用老想着給我打電話,雖然我也很想接到你的電話,但是……但是你得專心學習,不能老分心。等你什麼時候下課了,也不用排練的時候……那也不行,你得多花點時間在那邊的事情上,學術啊、交際啊什麼的……但你知道我是特別希望你能打過來的……”
查小逸發現,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狠不下心來讓郎豕以後不要再聯繫她了。她已經沒有可能再回到藝大附中學習,她再也不是郎豕的學妹。她的翅膀被折斷了,再也不能和郎豕學長一起逐夢了。
查小逸是聰明的,她能感覺出學長托韓笑送來的那封信原本是想要委婉地提出分手,後面的內容一定是被韓笑藏起來了。其實就算郎豕學長不說,老頑童也早已明示給她,郎豕的前途在更遠大的地方。就算他們都不說,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她早晚也是要和過去的一切分道揚鑣的。只是,她的心在抵抗着理智,在倔強地掙扎,在承受着撕裂靈魂般的痛苦。
郎豕也沒聽懂小逸到底要說什麼。按照和韓笑的約定,小逸出了院就會看到那封信吧,她會怎麼想,她能承受得住嗎?在“嗯”了幾聲之後,郎豕終於還是試探着問了一下:“小逸,你在哪呢?你還好吧?”
“啊我……噢……呃……我在,在……我在琴房啊,對,這不是考完試了嗎,我……我練練笛子。”
“練笛子?這個鐘點在練長笛?……夜裏十二點,在A教嗎?”郎豕更加搞不懂了,聽上去就像是要從電話里鑽出來看看。
查小逸有點慌了,她怎麼糊裏糊塗地編了這麼個謊呢?不過,已經說出來了,也只好繼續編下去:“啊……對,那個……老頑童給佈置了好多新的作業,還說下個學期校樂團要排練哈恰圖良(注1),要讓我擔任長笛獨奏,我,我……”
“是嗎!喔,那首曲子很難的!”郎豕搶着說道,聽起來比小逸還要興奮和期待,“那你是要好好練習了。”
查小逸鬆了一口氣,慶幸郎豕沒有發現她在說謊。可慶幸之餘,小逸又有些失落,郎豕學長果然還是對音樂比對感情上的事情更加敏感一些。
要是下個學期郎豕學長沒有如約看到校樂團上演這首曲目,或者從老頑童的口中了解到根本沒有這回事,或者更糟,了解到她已經退學回家,早已不再是那個懷揣着音樂夢想的查小逸了,郎豕學長還能安心地在英國念書嗎……
可是,查小逸又能怎樣呢?在那一天還沒有到來前,她寧願沉浸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只有在謊言和幻境裏,她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我當然要好好練習了!你忘了嗎,我的偶像可是詹姆斯·高威,我的目標是要成為一個像高威那樣的世界級長笛大師呢!別以為你去了我偶像的母校學習就怎樣,你要是不努力的話,將來我一定會超過你呢!……”
漆黑一片的客廳里,查小逸抱膝坐在地板上。郎豕在電話那頭笑得開懷,說有小逸的威脅在耳邊,他一定不敢懈怠。小逸聽了噗嗤一笑,用手背蹭幹了眼角的淚滴。
第二天一早,當小逸看到正在吃早餐的李爸,她的心頭一緊,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別看他現在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發起狠來的時候簡直活像個殺人犯。也不知道母親這一年半是怎麼過來的。
小逸記得她離開家之前李爸頂多還只是和母親吵架罵得凶,後來她從學校往家裏打電話那次才知道,他已經發展到動手。而昨晚要不是李桓弄出了點動靜,小逸真不知道他會不會失手掐死自己。
家暴一旦有了第一次,就會變本加厲,而他卻在白天當著眾人的面前表現得和藹可親,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這個男人在查小逸的心目中已然變得可怕。
“查小逸!”小逸從餐桌旁路過,被李爸叫得怔了一下,“快吃飯,吃完了跟我去趟魚塘。”李爸說得不緊不慢,可小逸現在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背後冒出絲絲寒意。
“我也要去。”李桓看向章穎茹,章穎茹卻把他更加摟向自己,說:“你不去。你爸和你姐去魚塘撒葯,一會兒就回來了。”
章穎茹口中的魚塘是李德宏前兩年剛承包下的,原來的主人是黃港村的一對老兩口。李德宏給老兩口的小賣店送貨的時候聊起來老人家裏還有兩個魚塘,可是老兩口歲數大了干不動了,想包出去,正好章穎茹的廠子不景氣,她回家來幫他看着店面,他於是就把魚塘給盤了下來。
魚塘位置不遠,就在村子靠海的那個尖角上,開車來回也就半個小時。兩個魚塘一個是在海里圈出來一塊,一個是在岸上挖出來一塊,海里那個養海魚海鮮,岸上那個養淡水魚蝦。這兩年,李德宏除了干老本行給小賣店批發雜貨,又加上自己養魚往飯店送,確實掙了點錢。
掙了錢,腰桿就硬氣,脾氣也大了,本來家裏大事小情就是李爸說了算,現在更加說一不二。小逸懷疑,母親這兩年活得越來越卑微,越來越依附於李德宏,跟這有很大的關係。早先母親還敢頂住李德宏送自己去學音樂,而現在的她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李德宏讓小逸輟學回來隨便上個高中,揚言否則就斷了她們母女的經濟來源,章穎茹也不敢不從。
李德宏不讓李桓搭手,卻讓查小逸幫他把一袋袋的土霉素都搬上貨車。一袋一百斤,小逸和李爸兩個人抬,壓得小逸都直不起腰來。李爸啟動小貨車,查小逸打開副駕車門坐上去,看了母親一眼,便倚在車上閉上了眼睛。
“李桓,你在家幫你媽看着店,進來人了機靈着點,聽見沒?”
李爸隔着車窗喊李桓,母親和李桓都點了點頭,他便開起車,載着小逸去往城外。
那真是令人緊張的一程。隔着轟鳴的引擎,和昨晚想要至她於死地的人竟共處一室,查小逸閉着眼靠在車門上,她怎麼可能睡得着呢?她只是害怕聽到李德宏突然開口對自己說話。
“待會兒你幫我把這些土霉素抬下去放到料庫里,等我配好了量,你再往塘里倒。倒的時候你看我怎麼撒,要盡量撒勻一點……聽到沒!”
“啊?……哦。”
李爸見小逸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閉着眼假裝聽不見,乾脆大喊了一聲,嚇得查小逸一個激靈,乖乖答應。想來,在藝大附中的時候因為遠在天邊無所忌憚,跟李德宏吵得那麼凶,可現在車上就他們兩個人,李德宏要是直接把車開到海邊,把她給活埋了可怎麼辦……查小逸對李德宏簡直是有了心理陰影。
明裡不敢造次,可心裏對李爸的記恨一點沒有減少。車子到了魚塘邊,小逸剛幫着把一袋土霉素卸下來,就假裝一個趔趄,將袋子摔在了魚塘邊上。那種散裝化肥的麻袋封口都不太結實,這麼一摔,封口的麻線就磕破了,大半袋子高純度的土霉素全都倒進了魚塘里。
李德宏一下子就急了,吼她說:“看看!看看!怎麼那麼不小心,你想葯死它們啊!”
查小逸表面上委屈地低着頭,實則都快綳不住笑了。
李爸一邊唉聲嘆氣說這都是花錢買的,一邊忙着收拾乾淨。又是搬運,又是配藥,小逸看着他在料庫里進進出出,忙活了好一陣子,才將配好的滿滿一臉盆粉末端給她說:“去,像這樣,把這些都撒在那邊那個塘里,撒勻了啊!”
這次,小逸沒有使壞,她按照李爸教的那樣,繞着魚塘將摻了藥粉的魚食一把一把地拋灑進水裏。看着魚群圍過來搶食,小魚來回遊好幾趟,都不如大魚一口吞得多,小逸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小逸想回去再拿些魚料,一轉身看見的一幕,讓她剛剛放晴的心情頓時又陰雲密佈了。
李爸從魚塘里撈了幾條生病打蔫的魚放進桶里,隨後拎到一個石台旁,從桶里抓出一條攥住魚尾,將魚頭使勁往石台上一摔,魚還在掙扎,於是又一摔……直到那條魚被摔得幾乎暈死過去,李爸將它按在石台上,拿起菜刀在魚肚上一劃,魚兒吃痛又翻了個身,李爸於是抄起一根木棒朝着魚頭就是一頓猛敲……
查小逸戳在那裏,閉着眼,咬着牙。她不是沒見過殺活魚的,她只是沒見過李德宏殺魚,那股狠鄒鄒的殘忍勁頭就和昨晚如出一轍。
“過來,我教你。”
李爸不由分說地將小逸拉過來,扯着她的手伸向魚肚子裏:“這些都不要,都拿掉……這是苦膽,小心不要弄破了……這個魚鰾可以留着,有的飯店專門收這個……”
查小逸被李爸控制着雙手,雖然心裏萬分抵觸,但還是摸到了軟乎乎、黏糊糊的魚內臟。喉嚨里突然噴湧出一股無可抑制的噁心,查小逸急忙抽出手,捂着嘴一陣乾嘔,腥滑的魚血蹭滿了口鼻。
李爸看着她,竟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回來以後,查小逸明顯被馴化得順從多了。
李爸將貨車停在了自家小賣店前,讓小逸將那一桶清理了內臟、刮凈了鱗的鱖魚拿到廚房去,她乾脆利落地把魚拿給母親做晚餐。正月初三以後小賣店和飯館陸續開門營業,李爸讓小逸跟他一起去給各家送貨,一趟一趟很是辛苦,小逸也沒有叫過苦累。
母親看在眼裏,感動在心裏。雖然小逸還是不願意和家裏人說話,在李爸的貨車上忙活一整天也說不了幾個字,但她覺得這父女倆終於有了點和解的樣子,一家人終於能像是一家人那樣過日子了。
一條圍裙,一雙套袖,查小逸搬起箱子來絲毫不遜於李爸。微型貨車的後門一開,父女倆輪流把一車的米、面、油卸下來,在糧油店的貨架上碼放好,從糧油店老闆的手裏接過厚厚的一打鈔票,李爸數完沒問題交給小逸,小逸塞進腰包里,關門,上車,下一家!
動作嫻熟,配合默契,有了小逸幫忙,李爸的批發倒零售生意做得更加得心應手了。
脫下圍裙套袖,換上膠鞋皮手套,李爸又帶着小逸將自家魚塘里夠分量的大魚打上來,裝進一個個水產箱,送到大酒樓或是小飯館。
送酒樓的單子比較輕鬆,只需要將整箱的魚倒進客戶的大玻璃缸里就能拿錢。送小飯館的就比較麻煩,為了保證新鮮,小飯館每次買不了幾條,有的還要李爸和小逸幫着把魚收拾好。麻煩是麻煩些,但這種需要加工處理的,一般給的價也高。
小逸心靈手巧,跟着李爸跑了幾天,看也看會了。有時一次要送好幾家,李爸忙得顧不上,便讓小逸上手操刀,刮鱗、挖鰓、去內臟、剔骨、切段……
纖細的腰肢紮上膠皮圍裙,白皙的指尖在魚身上遊走,誰能想像得出那握着尺刀、沾滿腥膻的一雙手,也曾經一塵不染地撫摸着樂器。
“南漁小館”的年輕主廚看得有些出了神,他從未見過一個如此年紀的女孩子以操刀剖魚為生。眼前這個女孩子有些面熟,那感覺就像是何時、曾在哪裏見過。但,那怎麼可能。
主廚很想問一問,是什麼樣的困境讓這女孩子如此辛苦?背後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她閉口不提?他剛要張口,“您的魚收拾好了!”這女孩又是這樣寡言少語地收了錢,頭也不回地坐回了車裏。車子開動了,主廚好奇地打量着車窗里那一抹冷漠的身影。
“今天的魚都賣出去了?”
“啊,都賣了。”
李爸他們回家來的時候,章穎茹已經做好了晚飯,怕飯菜涼了,便用空碗碟扣住,放在廚房了。見父女倆回來,章穎茹立刻上前接過來李爸的外套掛在衣架上,又把飯菜端上桌,一邊碼放碗筷,一邊回著頭說:“他爸,小逸,你們倆把手洗洗就來吃飯!”
李桓第一個開心地坐上飯桌。
李爸走進衛生間的時候,小逸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李德宏一邊洗着手,一邊看向退到角落裏的查小逸,她低着頭,幾縷髮絲從耳側垂散下來,挽起袖口的雙手上還沾着片片的魚鱗。他笑了笑,伸手從查小逸的身邊取下毛巾。
飯桌上,母親問起來最近的生意怎麼樣,李爸說,最近因為剛過大年初三,但還沒有過完節,飯店剛剛開門,有不少家庭聚餐的人,所以這陣子的魚賣得可好,不僅價高,走量也大!李爸又問母親家裏的小賣部怎麼樣,母親說有些進賬,但不是特別多。又問李桓寒假作業寫了沒有,母親滿意地說“寫了,可聽話了呢!”然後給李桓碗裏夾了一大塊雞蛋。
母親見小逸孤單地一個人待着,也不說話,她想給小逸也夾點菜,可小逸坐在桌子對面正抱着碗走神,獃獃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母親夠不到她的碗,只好朝李爸笑了笑。
“您的魚收拾好了……”小逸回想她把魚交給那個餐館主廚的時候,他的目光好像並不在魚上面,而是在……
一串刺耳的鈴聲,李爸的手機響了,他嘴裏吞咽着飯菜,支吾了幾聲掛掉了電話。
母親問他是什麼事?李爸說:“南漁小館要加兩條鱖魚,”他喝了口湯,略帶抱怨的口吻說:“就兩條,也不多買點,還得讓我出趟車……”
小逸吃完剛站起來,李爸靈機一動,想到一個好主意:
“哎!查小逸!你去把咱們家冰箱裏那兩條鱖魚拿出來,騎自行車給南漁小館送過去。”
母親問這樣好嗎?李爸說沒什麼不好,反正他拿去也是凍上,家裏自己吃的趕明兒再去塘里撈。
小逸放下空碗筷,打開冰箱拎上魚,便推着自行車出了門。母親伸着脖子看向門外,囑咐道:“慢點騎,路上小心點!”小逸丟下一句“知道了。”
背後夕陽斜下,將影子在身前投得又瘦又長。母親的自行車原本是清新的英倫款式,有着文藝范十足的拼色和優美的曲線,但為了生活,後面也安上了送李桓上學用的座子,前面則加裝了買菜用的大筐。查小逸騎着母親的自行車,穿行在金色的下班車流里。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送貨,也許“南漁”的主廚也沒有想到會是女孩自己來送魚吧。但是,小逸對於即將發生的邂逅沒有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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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哈恰圖良《d小調長笛協奏曲》,很有難度的一首長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