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媳婦讓我少喝酒
小鎮就在野湖邊上二三里的樣子,客棧里燈沒有點起。於是打開的窗口成了方方正正的光斑,屋內昏暗難辨。
一雙女人的腳,從畫著大唐侍女圖的斑駁屏風后伸出來。光着的腳踩在木板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留下身後三三兩兩的水跡。女人剛剛洗了個熱水澡,她一邊向前走,一邊擦着自己的長發。
在她的眼前,有個少年正坐在桌前埋頭大吃。
女人的心沒有任何一絲波動,就在剛剛野湖邊上那驚險刺激的一幕,縱使她被江湖人叫做“閃電娘娘”也嚇得掉了魂。剛才縮在浴盆里吐泡泡的時候,內心裏已經狠狠嘲笑了自己一番,見慣了江湖上這麼多你殺我、我殺你的破事,究竟有多久沒有這樣驚慌的像個小姑娘了。
女人走到桌邊,拎起一壺酒,面向窗外昂首痛飲,給自己壓壓驚。
“我叫衛四娘,崑崙派的。你呢?”
“木月聿(音同玉),嗯?無門無派。”
衛四娘輕輕的側過來臉來,偷眼望向少年,經過簡單的梳洗之後,這少年看起來俊美又神秘?這麼好的武功、這麼美的人,衛四娘感覺到,自己好奇心就如這少年胃口一般。
喝一口酒,熱辣的刺激從口腔一直蔓延到胃裏,衛四娘喜歡這種感覺。
“你不願意說就不說,騙我幹嘛。”衛四娘笑起來,儘管已不再年輕,卻依然很好看。她離開桌案,旋身來到窗檯前,窗外細雨如故。雨淋濕了她所有的衣服,現在她只能披一條被單。
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大大咧咧的坐在窗台上,露出暗紅色的抹胸,裹着她的豐滿。再喝一口酒,取暖。
少年還在繼續吃,對眼前的風情視而不見。
“額嗯。”少年在思考,在野湖邊上動手的時候,用的除了《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就是空明拳,她應該看不出來吧。壞了,最後救她免遭雷劈的時候,用了武當派的梯雲縱和神門十三劍的一招,不過她當時那麼緊張應該不至於發現吧。
“既然知道我不願意說,又何必問呢。”
是的,這少年就是桃花島歸來的宋少爺,他把名字減了一半的偏旁部首,宋青書就變成了木月聿。
衛四娘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輕笑起來,彷彿宋少爺講了個很有趣的笑話,笑了一陣才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嚴肅一點:“那也總要有個稱呼吧,總不能叫你,喂,之類的吧。”
“也行,你隨便怎麼叫好了。”宋少爺彷彿餓死鬼投胎一樣的喊起來,“小二、小二,再燉一隻雞。”
“好嘞!客官。”店小二的在樓下回應。
“那我叫你一聲弟弟好了。”
“哎,姐姐好!”宋少爺沒工夫跟她閑扯,吃掉眼前的食物最要緊。“還有,米飯再來一桶。”
“唉,我這個弟弟卻是個飯桶。”衛四娘一口烈酒,一句打趣。
宋少爺喝了一大勺湯:“你要是三四天沒吃飯,再跟一大群人打上這麼一架,你指不定還不如我呢!”
“你功夫這麼好,怎麼會沒飯吃?”
這是個好問題,宋少爺卻好像沒聽見,狠狠地又吞下了半碗米飯。直到眼前桌面上堆滿的空盤子空碗,才放下筷子、抬起眼。看見衛四娘柔軟的腰肢,稍稍有些吃驚,就算崑崙派地處西域,好賴也是名門大派,至於這麼開放嗎?不過宋少爺倒是無所謂,前世什麼樣的沒見過。
“這、這事就說來話長了。”宋少爺剔着牙,
感覺有個六成飽了。
衛四娘注意到了宋少爺的眼神,她笑着把酒壺遞到了嘴邊,目光轉向別處,這陰雨綿綿的天氣里,縱是白天屋裏也是漆黑一片。在這麼一片黑暗中,那窗外射進來的微光,集成一束照在那個端坐桌前的俊美少年臉上,黑與白詭異的分明:“那說說看。”
“嗯……海難!”宋少爺翻了個白眼,早知今日,就該在大船上找楊康要點現銀了。自從上了桃花島,有黃老邪管吃管喝管住,這銀子神馬的也沒地方用。沒想到跟着黃蓉一場海難下來,銀票都讓海水泡了個稀爛。
關鍵是當時只顧着沉浸在拿到《九陰真經》的喜悅之中,竟然把這事給忘到了一邊。甚至返回岸上之後,也不知道是野外生存過多了還是怎麼回事,兜里空空竟然就敢拉着念慈回武當山。現在想想,幸好念慈沒跟來。
衛四娘眉頭微皺,不知道在想什麼。她用餘光掃過少年的臉,然後才轉過臉來對着他笑起來:“沒啦?”
“沒啦。”
宋少爺回到文明世界第一頓,就吃光自己身上所有的零碎銀子之後,再想回頭去找郭靖他們,已經不知道從何找起了。不過宋少爺也沒太往心裏去,大俠還有缺錢的嗎?麻利的趕回武當山,閉關修鍊《九陰真經》才是正事。別說這是他早就定下了計劃,就算是沒有,又有誰能抵擋的了《九陰真經》的誘惑呢。所以,就算一路打野也無所謂了,反正也習慣了不是。
然而,與海島上風和日麗、魚蝦成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少爺趕上了江南的陰雨天,一連多日連綿陰雨,動物們也都躲了起來。想找只兔子都難於上青天,捕獵不再是一門技藝,而成了運氣,宋少爺的運氣一直都不太好。
“這麼好的身手,找家鏢局武館做工還能吃不上飯?”衛四娘看着他的手,在天光之下瑩瑩如玉,怕是許多姑娘也沒有這麼俊俏的手吧。
“別提鏢局了。”宋少爺搖了搖頭,“一聽說我無門無派,就笑呵呵的把我送出來了。”
“也是,鏢局要的是名頭,功夫好壞倒在其次。”衛四娘若有所思。
“對吧。”宋少爺去鏢局到不至於真的自報無門無派,略顯手段混個普通的趟子手還是沒問題的。問題在於,宋少爺想搭個順風車,有人管吃管住就行,可連跑了幾家,一趟去武當山方向的鏢也沒有。去海南交趾的倒是有不少,去一趟就大好幾個月,那不有病嗎?
“那武館呢?”
“武館更別提了。”宋少爺伸了個懶腰,“非要我打一套少林拳,這不是難為人嘛,我說要不咱搭搭手,結果人家以為我是來踢館的,唉...”武館就更不可能了,三兩個月的工錢加一塊也不夠回山的路費啊。
衛四娘哈哈大笑,猛吞一口酒:“那也可以……這樣。”她說著伸手在脖子前一比劃。
“別別別,咱好賴也是要臉面的人,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這事絕對不能幹。”宋少爺頭要的撥浪鼓似的。這倒不是什麼道德潔癖,真的嚴格來說這江湖上的銀子就沒有幾個乾淨的。宋少爺也真不是啥道德聖人,可真到那一步的時候,這個臉皮就是莫名其妙的拉不下來。
砰砰砰:“客官您要的飯菜齊了。”宋少爺連忙跑到門口,輕輕的閃開一道縫來,接過飯菜就攆小二離開。
“再燙兩壺酒!”衛四娘在屋裏高喊起來。
“好嘞,燙兩壺酒!”小二漸漸遠去。
“這麼說來,你還真不容易啊!”衛四娘看着宋少爺回到桌前繼續戰鬥,自己的思緒飄向了遠方。這少年究竟是什麼來路?明明武功極高,可偏偏落魄如斯,在江湖上又一點名聲不顯。他的話乍一聽似乎有理,卻又禁不起推敲。尤其是海難,海難啊,多值得玩味的一個詞。
“可不是,太不容易。”宋少爺淚流滿面的撕着雞腿。從降生到這個世上,有幾件事容易過,早知道這樣哪怕跟洪七公學唱蓮花落,一路要飯回去,也是就極好的啊!
“那麼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衛四娘支起一隻手,趁着宋少爺全神貫注的滿足食慾,她也正好全神貫注的欣賞着他。他究竟是誰派來的呢?做卧底?一開始便不該顯露這麼高的武功,何況如今大家都更看重策反,卧底還是太難被信任了。怎麼看都不像卧底,倒是像園子裏的名角,無論是唱小生還是唱旦角,這臉蛋都討人喜歡。衛四娘又大口灌着酒,酒意有點上頭,臉上熱熱的。
“沒打算!”宋少爺現在的打算是待會是不是再打包兩隻雞。
“那你就不想問問姐姐的打算嗎?”衛四娘柔聲細語的說著。忽然又害羞起來,這算什麼話,怎麼今天醉的有些快,就說話也不過腦子了。
她低下頭看看手裏空空的酒壺。
“客官,酒來了。”
宋少爺從位子上跳起來,再次只閃開一點門縫把酒拿進屋裏,轉身遞給衛四娘。
衛四娘愣住了,她大膽的直視着宋少爺的眼睛,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濕潤的東西,然後匆匆接過酒壺,閉上眼仰頭豪飲:“呵!”衛四娘低聲的呼喝一聲,放下酒壺,擦擦嘴角。
她看見宋少爺還坐在哪裏兇猛的進食:“吃慢點,別撐壞了肚子。”她輕輕的說著,走到宋少爺身邊,手指輕柔的從宋少爺肩頭滑過。
這讓宋少爺猛地停住了嘴巴,抬起頭,烏雲(般的長發)從天而降。
衛四娘看着他,又或者只是一個巧合。一個戲台上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許,咿咿呀呀,熱熱鬧鬧的巧合?可自己算不得美吧。
這些年,小心翼翼的討好師父、掌門師叔,討好師兄,沒有背景的自己靠着察言觀色、左右逢源,在崑崙派里艱難的掙扎着,終於也算熬出頭來了。想起這次下山之前,在昏黃如豆的燈影下,師父忽然問自己是否有意皈依(道門),衛四娘忽然覺得有些累了。發自心底的那種疲憊,到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的地步。於是幾天後,她收拾了行裝跟着師兄弟們下山了,也許這便是她的命。
衛四娘有點希望,那戲台上的故事,就發生自己的身上。披上五彩的霞帔,踏着鑼鼓的鳴響,在紅羅翠玉之間,萬人矚目之上,無所顧忌的吟唱着自己的心事。英雄救美,可不僅僅救她於天鷹教刀客的刀鋒之下,還有那命運的泥潭。
只是這種事想想就好了,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呢。何況,哪怕已不再年輕,這個單薄的少年又怎能惹她動心呢?衛四娘有些想笑,可酒意上涌,臉頰和嘴唇偏偏有些僵硬。她伸出手,捧起少年的臉,輕輕的擦了擦他的嘴角,輕輕搖了搖手裏的酒壺:“怎麼不喝點嗎?”
宋少爺嗅了嗅酒香,搖了搖頭:“我媳婦讓我少喝酒!”
愕然!
窗外飄着紛飛的細雨,遠處雨下樹林之間依稀可見有個農人披着蓑衣,有氣無力的推了推陷入泥濘的車,又放棄了爬上車頂,盤坐着抽起悶煙。他望向這座可供遮風避雨的小小客棧,若隱若現在無邊雨霧之中,雨水打在屋檐上,凝結成大滴大滴水珠,風吹過,有點冷,汩汩滴落。
“哦,這樣啊。”衛四娘輕輕退了半步,往屏風之後飄然而去。
“抱歉,我有些醉了,就先睡了。”屏風後面傳來衛四娘的聲音,屏風上的侍女站在暗紅色的背景里,笑眯眯的手捧桃花。只是年代久遠了,侍女的臉上留(流)下了斑駁的淚痕。
宋少爺挑窗遠望,天色越發的昏暗了。要說剛才一點小興奮都沒有,那是胡扯,這正值青春期的身體哪禁得起這麼折騰,差點沒炸嘍。
要說這年月對男人的約束有多大,那還是胡扯,良家女子們必須貞潔,男人們狎妓而游反倒是風雅和時尚。
可是他心裏就是彆扭,嗯,崑崙派可是個大麻煩,尤其是處在現在這個時候上。宋少爺也不管只吃了八分飽,他現在一刻也不想呆在這個房間裏了,他怕自己恐怕馬上就要做出什麼要不得的事情來。
房門輕輕的打開了,又輕輕的帶上了。
躲屏風后的衛四娘聽得一清二楚,她有些呆住了,又懊悔起來。匆忙的從床上爬起來,屋內已經空無一人了。她看見那張飯桌上,有筷子刻下的兩行字——
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
一命換一命,咱倆算兩清。
還刻着一個,笑臉。
衛四娘笑起來,這打油詩打的一手好醬油,連家學淵源都不肯顯露半點,這人究竟是有多狠心啊!她低低吟誦起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遲……唉,君怕是沒有半點怨恨呢。”
衛四娘笑容越發的凄苦起來,把被雨打濕的衣衫晾起來。風吹進來,搖搖擺擺的長裙舞動,多好看呢。
彷彿是看見了青春的年華在歲月中匆匆搖曳,那究竟是多好看啊!可一伸出手去又握不住、留不得、睡(摸)不着,什麼天鷹教,什麼江湖爭鬥,想也想不了。後悔從她的心底升起,都到這個份上了,還矜持什麼,不管怎麼樣他不過是個男人罷了,然而現在房間裏留下的只有空空蕩蕩。
天光從四四方方的窗口照進來,說不出的凄涼。
“嘭嘭嘭。”敲門聲。
衛四娘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她輕輕的打開了門。
“那個……能不能……把傘……”宋少爺支支吾吾的站在門前。
“啪!”門關了一結實!門板幾乎摔在宋少爺的鼻子上。
而後又輕輕的打開,衛四娘灼熱的眼睛看着他:“傘在裏面,我……我帶你去拿……”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屋裏走。撩開那些晾掛在屋內的紅裙,白衫,衛四娘笑着回頭看着他,她心中的他。
傘就立在窗前,衛四娘沒有任何猶豫,把傘交到他的手上。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不知怎麼卻開不了口。
“還有……能不能……借我一百兩銀子、五十也行……你放心我絕對有還款能力……我……”宋少爺被衛四娘握着的手有些顫抖。-
衛四娘輕輕的靠上去:“多少都可以,我有多少都給你。”她閉上眼,呼吸越發的急促。
“可我……”
“我!不在乎!”
“嘭嘭嘭嘭嘭嘭!”敲門聲不合時宜的響起,“師妹!”
等到房門在再次打開時,門外早已站着一個矮胖的中年道士。三十六七歲上下,穿一件杏黃色的道袍,臉上無時無刻不掛着天然的優越感。
“師兄!”衛四娘輕輕一抱拳。她已穿着一件白色的長衫,儘管潮氣讓皮膚很不舒服,但看起來似乎已無大礙。
“師妹啊,天鷹教的狗爪子沒傷到你吧。”矮胖道士也不還禮,大步流星闖進屋來,身後還跟着幾個崑崙派的弟子,“師兄我路上遇到一樁奇事,耽擱了一陣,讓師妹擔驚受怕了。”
“區區幾個狗爪子,隨手打發罷了,有什麼好受怕的!”衛四娘眉毛一挑,看不出半點不快。
“好,既然師妹無事,那麼咱們就即刻啟程,去和崆峒派的前輩會合吧!這一次定要讓天鷹教好看。”矮胖道士一拍手便做了決定。
“全憑師兄安排。”衛四娘一抱拳,低頭卻看見桌上的刻着的兩行字。幸好,她這位師兄——西華子,個子雖矮,眼睛卻永遠只朝上面看。她輕輕挪動桌上的碗碟,蓋住這幾個字。
一眾崑崙派師兄弟,在西華子的統領下,衣袖飄飄、旋身而走。當走出客棧,眾人撐起紙傘,唯獨衛四娘兩手空空。
“衛師姐,你的傘呢?”
“殺天鷹教時,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