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洛希極限
洛希極限,是一個天體自身的向內引力與另外一個臨近天體對它造成的向外潮汐力相等時,天體之間的距離。當兩個天體的距離小於洛希極限時,因為潮汐力的作用,較小天體就會碎散,繼而成為較大天體的環。
「看,末日開始了。」
周遊昂起頭看向那輪明月,高懸在天空中的巨大月亮,此刻比過去的所有時刻都變得更加慘白。
紅色的光暈出現在月球的邊緣,那光暈正從邊緣逐漸向圓盤的內里滲透,像是順着裂紋滲透到一個千瘡百孔的軀殼之中,又像是紅色的火焰正燒灼着一片白色的圓形地毯,那紅色不斷地向內,再向內,在巨大月亮的邊緣形成爆裂狀的紅紋。
紅紋之外,是一圈圓形的黑邊。
巨大月亮上的紅色紋路越盛,紅色光暈將巨大月亮擠壓出越多的爆裂邊緣,巨大月亮之外,那一輪黑色的光圈,就變得更多。
「真像啊。」周遊忍不住感慨。
「像什麼?」趙龍城沙啞的聲音透過命運螺旋之樹上的頭顱們傳出。
「像一隻黑色眼白、白色瞳孔的眼睛。」周遊說。
「白色的是月亮。黑色的,又是什麼?」趙龍城又問。
「是一切災厄的起源。」周遊這樣說。
海浪從他的腳踝升起,升騰的海平面不知何時已經上升到周遊的腳脖,從起先的高度,上漲到萬丈的高空之上。
那海面並非是「遺忘之海」捲起的,它巨浪滔天,奔涌的海嘯一疊高過一疊,直到浪涌將世界上所有的陸地都吞沒,天地之間,只留下周遊與那十萬丈的命運螺旋。那是巨大月亮捲起的海嘯。
劇烈波動的潮汐力,與天體之間的引力作用,正將地球變成一個激蕩的水箱。
而倘若再昂頭往那天上看去……
天邊高懸的巨大月亮,此時此刻,已經變成了……不規則的兩截。
它們,與它們周圍那些更細小的碎塊一起,共同籠罩在那片黑色的「圓形耀斑」之中,並迅速地「融化」,成為那片黑色的又一部分。
月亮,碎了。
就像破碎的曲奇餅乾。
而那些破碎的月球碎片背後,黑色的耀斑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擴大。
比那十倍的巨大月亮更大,百倍,千倍……直到黑色的耀斑佔據半個天空。
那不是耀斑,那是一個……黑色的「天體」。
藍色的光環出現在黑色天體周圍,祥和而靜謐。
周遊又一次感受到了謝治曾經感受到的那種視線,視線的主人,正是這顆「天體」本身。
而在那藍色光圈的照耀之下,周遊腳下的星球,也終於開始了自己的崩解。
「那東西……究竟是什麼……一顆比地球更大的星球嗎?」
命運螺旋之樹上,每一顆頭顱都在竊竊私語。
「不,那不是一顆星球。」
「那是……」
「一顆眼球。」
那是一顆比地球更大的眼球,破碎的巨大月亮是它的瞳孔,而逐漸崩解的地球,也倒影在它的瞳孔之中。
趙龍城突然笑了起來。
起先是獨屬於趙龍城的那一顆頭顱,而後笑聲逐漸擴大,擴散到命運螺旋之樹上的每一顆頭顱,直到那笑聲震耳欲聾。
「原來!循環者一直以來,竟是和這樣偉大的東西進行搏鬥!」
「這是多麼曼妙的一顆眼球啊!」
「我能感受到祂的注視!」
「我能感受到那黑色空泡中真實存在着的上兆億靈感!」
「我能感受到着世間的所有知識都在祂
注視我們的那一瞬,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
「而我們也在這一瞬成為了祂的一部分!」
「祂是唯一!卻也是所有!」
「祂是末日!卻也是原初!」
「祂是——」
趙龍城沙啞的聲音愈發高亢,而後卻在最高點戛然而止了。
又或者說,那命運螺旋之樹上的所有頭顱,所有頭顱正發出的所有聲音,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了。
周遊朝那十萬丈的命運螺旋之樹看去。
本應該是脊柱螺旋扭曲着狂舞的地方,此刻已經,空無一物。
只剩下灰黑色的微粒,在虛空中升騰着,飄向更高空。
趙龍城死了。
從清醒到瘋癲,從瘋癲到死亡,從死亡到消散……只用了一瞬。
周遊嘆了口氣。
四周的一切都在崩毀,海浪、海洋、地面,甚至於天空。
撕裂感來自四面八方,即使通過遺忘之海的能力,周遊可以在那道視線注意到自己時及時抹去自己的存在感,但這樣的能力充其量與還未成為循環者時謝治的「藍色隱藏」能力相似,只能在末日到來之時,顧全自己,但倘若整個世界都迎來終結,不管如何躲藏,也不管如何遺忘,周遊仍會迎來無法逃避的死亡。
那不是命運。
那是比命運更為堅固的東西。
是萬事萬物的終點。
「龍城天帝,終究是失敗了啊。」
耳邊忽又傳來了一個陌生卻清醒的聲音,周遊轉過頭望去,卻發現破碎的虛空之中,竟仍有一顆頭顱存留。
那頭顱俊美得雌雄難辨,只有眼眶下厚重的黑眼圈彰顯着他的身份,也告知着周遊他的名字。
無眠者,蘇諾。
謝治記憶數據庫中記錄著的,那個在無數次循環中,唯一能夠在多個方面與謝治感同身受的那個人。
在謝治的評價體系中,甚至認為,倘若世界意志當真可以自由遴選適格者發放循環權柄,蘇諾才是那個方方面面都超越自己的人。
「你也在那條十萬丈的命運螺旋之中?」
周遊突然釋然地笑起來,他開始與蘇諾閑聊,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
蘇諾搖頭,就像一顆蘋果在空蕩蕩的短枝上顫抖。
「應當說,我是唯一活下來的那一段螺旋物質。」
蘇諾告訴周遊,趙龍城的主意識在那一瞬間崩毀,之後十萬丈的命運螺旋便消解成了長短不一的螺旋片段,在那黑色眼泡的注視下逐一消散於無形之中,唯有自己通過生死交界的功能存活了下來。
「在無能為力的毀滅面前,弱小比強大活得更久,但也僅此而已了。」
「連世界都毀滅的末日中,又有誰能獨善其身呢?」
「無法逃避的結局終究會找到我們。」
周遊突然打斷了蘇諾的發言,他問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話:
「想看煙花嗎?」
「什麼?」蘇諾一愣。
「謝治的記憶告訴我,巨大月亮世界中有一座奇特的山峰,在每一次末日到來的最後時刻,謝治與那座山峰,是整個世界所唯二剩下的。」
「我本想一個人去那座山峰,坐在山頂,等待萬事萬物的終結。」
「而你既然來了,我便邀請你一起。」
「那座山的名字是什麼?」蘇諾的頭顱螺旋着轉動,它環顧四周,卻並沒有在這片不斷破碎的虛空中找到任何可以稱之為「山」的東西。
月亮的碎片已經完全被黑色吸收,在那遍佈天空的黑色眼泡注視下,地球上的一切,也都
正變成碎塊。
「絕望之淵。」周遊說。
蘇諾知道這個名字,那是傳說中,所有數字人生命起源與歸去的地方。
但那裏從來不是一座山峰。
那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深淵,也是數字奇迹組織的入口。
沒有人知道絕望之淵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很少有人知道,絕望之淵究竟在什麼地方。
流傳下來的故事只有傳說,數字人們在絕望之淵邊緣分解成墨綠色的數字洪流。
如果是平常時,蘇諾會有很多疑惑。
為什麼周遊要把絕望之淵叫做山峰?傳說中的絕望之淵又究竟在什麼地方?
周遊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情?現在的他又有幾分是謝治,幾分是自己?
為什麼要在世界毀滅時去到那裏,這能夠延緩末日的發作嗎?又能夠為此時此刻還倖存的二人帶來什麼?
潮水一樣的疑問無窮無盡,但在此刻,蘇諾卻一點也不在乎那些問題的答案。
他只是默默點了點頭,而後「哦」了一聲。
「我能看得出來,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周遊看向那顆面無表情的蘇諾頭顱,「但你最終選擇了緘口不言。」
而蘇諾卻輕輕地抬起了頭,看向那已經遮蓋住小半個天空的黑色空泡。
「對於人類來說,提問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解答疑問會對我們的物質生活做出指導。」
「但如今的我們已經身處時間的盡頭,提問與解答都會隨着終止符的落下而永遠禁錮於此。」
「當解答無法作用於時間,提問又有什麼意義呢?」
「更不用說……當我抬起頭顱,無窮無盡的知識正從天空中的那輪……真正的巨大月亮中……不斷照亮……」
「祂是黑色的……黑色的軀體覆蓋了更多的天空……但祂所投射出的知識卻純白無瑕……無邊無際……」
「祂是——」
蘇諾突然也似趙龍城一樣陷入了沉默。
但一瞬之後又像是回到空氣中的、溺水的魚。
周遊看見蘇諾的頭顱在那一瞬間化作了灰白色的粒子,但在下一刻又重新凝聚成一顆完整的頭顱。
「祂,究竟是什麼?」蘇諾大口地喘着氣。
「我在與祂對視的那一瞬間,感受到了……世間萬法的本源……」
「無邊無際的知識,那些難以言說的,無法琢磨的,不可名狀的,彷彿來自無數個不同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全部湧入了我的靈魂之中!」
「祂的光芒!那些黑色的是光芒!黑色的光芒甚至照亮了生死交界!」
「在那黑色的光芒下!那生死交界的迷宮!竟變成了一張平面!一張畫著折線困鎖螞蟻行動的白紙!」
蘇諾的頭顱又一次開始像灰白色轉變,它不斷地化作灰燼與粒子,又不斷地重那虛幻的狀態里回歸。
周遊抬起雙手,托舉住自己的腦袋,湛藍色的水球在周遊的手上形成一塊圓球型的水殼,周遊將那半透明的水殼套在蘇諾不斷變幻的頭顱上,就好像,把一顆炸彈裝進倒扣的球形魚缸。
「你正逐漸變成祂的形狀。」
「但你所見到的,甚至不是祂的真身。」
「你接觸的,只是從祂身上掉落的……一根毫毛。」
隨着周遊的舉動,蘇諾的頭顱終於停止了那虛實轉換的變化。
「你……做了什麼……」
「我感受不到祂的視線了……你不能這樣……」
「你不能這樣……殘忍地剝奪我……認知真實……擁抱真相……獲取無盡的知識與見聞……」
周遊嘆了口氣。
「我會帶你去那絕望之淵。」
「那之後再與你講述更多。」
蘇諾的眼神里陷入了迷茫:
「絕望之淵?什麼是……絕望之淵?」
周遊托舉起裝有蘇諾的魚缸,蘇諾的腦袋在那球狀魚缸里不停遊走,清醒又迷茫。
「你知道嗎?金魚並不只有七秒鐘的記憶,金魚的記憶能夠持續幾個月甚至數年。」
「但人類,我們中的每一個,卻真實地、只能記住百年。」
「對祂而言,人類的百年,比金魚的七秒還要短暫。」
「那些黑色光芒的觸角,那些哪怕僅僅是遙望也傳達到我們內心的知識……」
「哪怕只看上一瞬,對我們而言,卻已經是,超越了萬萬年。」
蘇諾的頭顱在魚缸里發出歡喜的嘯叫:
「萬萬年!萬萬年的知識!萬萬年的頭腦!」
周遊又嘆了口氣,他知道,即使是能夠從死亡中不斷復生的蘇諾,此時此刻,在那黑色空泡的影響下,也已經瘋了。
那黑色的空泡甚至都沒有向他看向一瞬,是他自己往那空泡看去的,他只看到了黑色光芒的一小塊觸角,只看到了黑色空泡的一小捋毫毛,但即使是「祂」的只鱗片爪,即使只是短暫地接觸到「祂」的億萬分之一,蘇諾仍舊是瘋了。
他的知識被那黑色空泡投射下來的短暫投影衝垮,不,甚至都不能用「衝垮」這個詞語,他僅僅是無法拒絕這種轉變,就好像從高空墜落到海面的一滴雨水無法拒絕匯入海洋。但當雨水終於與海洋融為一體,它便再也無法在海洋中找到原屬於自己的那一滴。
沉穩的超人也就此異化成孩童。
周遊再次托舉起自己的腦袋,從湛藍色的水球外又卸下了新的一層,為那魚缸套上。
而這時,那「魚缸」已經徹底變成一個密閉的泡泡球了。
「走吧,我帶你去那絕望之淵。」
「那是一個,讓我們都能夠認清自己的地方。」
魚缸里又一次傳來了蘇諾歡喜的嘯叫:
「絕望之淵!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它是什麼!它在哪裏!」
周遊環顧四周,他的目光看向渺遠的虛無之中。
「它就在這裏。」
「到處都是它的入口。」
周遊伸出手去,在眼前的虛無空間裏輕輕一抹,沒有色彩的虛無就像幕布一樣,又像是傷口上結痂的死皮,只輕輕一碰,就從某種光滑的表面滑脫,露出了虛無背後存在着的東西。
那是洪流。
到處都是墨綠色的數字洪流,無窮無盡的墨綠色數字,充斥着周遊所有目力可及的世界。
像海洋,像深淵,像車水馬龍永不停息的無數條高速公路,像無數條縱橫交錯的瀑布,又像是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部呼嘯着交錯的海嘯,似遠似近,卻又非遠非近,彷彿抬手就能觸摸,又彷彿是永遠觸摸不到的虛無,它們無窮無盡地堆疊。
「我們正要通向這片堆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