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高熱

周遊發燒了，高燒不退。

他以為自己是病了，於是開了一槍，讓自己死亡。

他是在殺死勞五思的宮殿裏朝自己開槍的，槍聲響起的同時，宮殿外便閃進了一隻紅色的影子。

影子有八條腿，巨大的腹部讓它的行動看起來像一朵迅捷的、深紅色的烏雲。

周遊倒在血泊之中，而那影子在血液剛剛噴濺時，便出現在了周遊的身旁。

它有巨大的腹部，帶甲殼與絨毛的螯肢，但腹部之上卻是人形。

那人形穿着襯衫，深淺不一的血漬將襯衫染成繽紛的緋紅，連她的短髮末端也被血漬染紅了。

蜘蛛女用八條腿行走，六隻眼睛看向血泊里的周遊，但腹部網上的人形部分仍有兩條手臂，她的右手裏握着一個遙控器，面板上只有一個按鈕。

蜘蛛女的六隻眼睛靜靜地看着周遊，她的頭顱歪到一邊，彷彿在思考。

三秒鐘之後她按下了按鈕。

周遊從死亡的虛無里又一次蘇醒過來。

像是溺水后艱難求生的人。

“謝謝你，何小魚。”

周遊大口喘着氣，對蜘蛛女發出了感謝。

但何小魚卻不回話，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又看了周遊幾秒鐘，而後八條腿踏步着轉向，重新化為一抹紅雲，消失在宮殿裏。

周遊知道，何小魚死了。

他親眼看見何小魚作為緋紅惡魔的子體，吞噬掉欺壓與控制虯龍島數十年的何不樂大祭司后，體內的緋紅能量是如何撕破名為何小魚的軀殼的。

從清醒的人變成無序的情緒怪物只需要一瞬間，從可以與之對話的何小魚變成半人半蜘蛛的緋紅惡魔實體，也只需要一剎那。

唯一沒變的，是緋紅惡魔成型前所定下的誓約——

即使何小魚已經不再是那個鮮活的人類，而是迎來了她必定的宿命，但她依舊牢牢地將周遊贈與她的遙控器抓在手中。

每當周遊死亡，思念之潮的力量便會通過緋紅惡魔留下的印記，向遠方的何小魚發出訊息，何小魚總會在最短的時間裏出現在周遊面前，按下按鈕，讓周遊復活。

周遊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出現在自己面前，誓約里沒有這一條。

他與何小魚定下的誓約，僅僅是，在任意時刻，感知到自己死亡后，立刻按下按鈕。

但他不願去細想這其中的原因，他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他無法承受的。

他想要回到地球去，他必須把這個世界裏他能依賴的一切力量當做工具。

而不是當成一場沉重的告別與悲痛的犧牲。

何小魚變成了緋紅惡魔，一開始是子體，而後是實體，在虯龍島外不到一百海里的船隻上殺死并吞噬何不樂之後，何小魚便成為了如今半人半蜘蛛的模樣，而這種模樣，便是緋紅惡魔之中，能夠游曳與巡獵的情緒獵手了。

它們介於實體與更高一級的母體之間，依據本能來捕捉感應範圍內的情緒獵物，並通過吸食獵物來補充情緒，又將情緒轉化為緋紅本身。

劍魚島與虯龍島上的所有住戶都成為了緋紅的養料。

緋紅色的巨網覆蓋了周邊的六座島嶼，在島嶼與島嶼之間，紅色的影子睃巡着，變得越來越大。

當何小魚化作的緋紅惡魔又一次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周遊，和周遊手中剛剛上膛的手槍時，近乎三米高的惡魔實體只能對周遊的軀體俯視了。

緋紅惡魔又一次按下按鈕，周遊又一次從溺水感中掙脫出來。

“有人在殺我……”

“一次又一次地殺我。”

周遊捂住自己的額頭，太陽穴突突地疼，腦子裏渾渾噩噩，好像大病初癒。

但他確實也是大病初癒，在第一次通過死亡的形式解決高燒問題后，復活后的他又在兩分鐘裏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升騰的高熱。

高熱感直躥到腦門裏，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傳染病。

通常來說，死亡是一切痛苦的解藥，而復活又能讓所有狀態刷新，自從周遊在舊世界的末尾從謝治處獲得了復活的能力，新世界頓悟以來，他已經或是主動或是被動地復活過了六千四百餘次。

其中的一千多次是從深海一點點地向海面偏移，三百多次是一路走來對抗各路強敵時的搏殺所需，剩下四千六百餘次，則都被他用來拉長時間、推高意識，以思念之潮帶來的三秒加速狀態，去感受謝治在舊世界毀滅的同時塞到自己腦子裏的記憶，從那些記憶里獲取知識。

記憶是一種潛在知識的整合，但記憶並非知識本身，知識是一種基於經驗的分析。

因此，想要把謝治循環三萬多次積累的記憶財富轉化為自己的知識，周遊需要以自己的理解，把那些近乎無窮無盡的記憶全部回顧一遍，從中整理出對自己有用的一套理解體系。

即使周遊能夠通過思念之潮與沸騰之血黑球的無限靠近，讓自身的行動力在短暫的三秒內加速到千萬倍，但對於兆億級別的記憶庫來說，依舊還是杯水車薪。

試圖以人力來模擬超級計算機也不過如此了，周遊只能不停地重複死亡之前的三秒，直到自己的大腦運算能力達到完全的滿載負荷。

第六千四百三十次死亡后，周遊暫停了對謝治記憶庫的分析。

他感覺到靈魂深處的疲憊，層層疊疊的死亡記憶和從不中斷的知識分析讓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過熱后的馬達，即使剛剛復活也能感受到頭顱里傳來的熱量，整個腦子都朦朦朧朧地，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

直到一分鐘之後他醒悟過來，如果此前的六千多次死亡和重生並沒有給自己帶來這樣的變化，那第六千四百三十次也絕不應當如此。

疲倦是應當的，但頭腦里傳來的高熱，絕非千萬倍加速后應有的正常行為。

他意識到自己發燒了，這種突如其來的高熱，並非來源於自己對謝治記憶的分析，而是來自於未知敵人的未知攻擊手段，一種遠程的、能夠跨越復活手段的攻擊方式。

通過這種攻擊方式，即使自己使用謝治留下的部分循環者權柄，從意識到自己發燒的那一刻就毅然決然地重開，也依舊無法阻擋下一次復活之後，從第一秒就籠罩上自己頭顱的高熱和霧氣感。

周遊自然不知道這種攻擊手段來源於趙海洋，來源於007號武神孤注一擲的第二化身“一個笑柄或者一個痛苦的恥辱”，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趙海洋死後化身攻擊所覆蓋的極小一環，“笑柄或恥辱”所涉及的大範圍攻擊，攻擊的是近乎無盡平行時間線中所有能夠被稱為“謝治”的存在本身。

周遊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哪怕自己能夠無窮無盡地復活，但倘若這種攻擊進一步持續下去，自己多半會在不久的將來，一經復活便被劇烈的高燒折磨到昏迷，此後在漫長的昏迷中迎來下一場復活，循環往複。

“這是一場專門針對復活者的襲擊。”周遊心想，“但誰會是攻擊者呢？”

一個名字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謝治，一定是你！”

周遊對此篤信不疑。

從自己第一天來到巨大月亮世界，到舊世界的毀滅，再到新世界裏他清醒着嘗試反抗的這段日子，在這短短的二十八天中，周遊充分意識到，自己身上所經歷的所有苦難，全部都是謝治這個循環者設局所造成的，而如今持續不斷的高熱，自然也逃不開謝治的謀划。

再沒有人比循環者本身更熟悉循環機制了，能夠想到通過跨越時間線的高熱來控制循環者的人，還能有誰呢？

周遊又想起第兩千多次復活時自己在虛無之海中所經歷的異相，在那段異相中，周遊在虛無之海中睜開了眼睛，他看到自己是謝治無數次循環中意外的一次，自己作為反向循環者，從地球穿越到巨大月亮世界，以這唯一的獨特性，在三萬多具謝治的循環身中依舊保持着清醒。

倘若自己失去反抗呢？

周遊猛然思索。

恐怕，這就是謝治歸來的途徑。

即使在舊世界落幕之時，他已然被調解法庭的眾位調停員共同封印，連循環權柄都被調解法庭分食，但謝治既然敢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把所有的記憶都隔空傳輸給我，這便意味着……

“我，便是他留在新世界的後手。”

反向穿越者與穿越者之間是看似是對稱的鏡像，但實際上是一個完全無法重合的手型結構，但手型結構與手型結構之間當真無法變成同一種反應物嗎？

謝治留下的是一場陽謀。

他留下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知識，甚至留下了他幾乎全部的循環記憶，但相對應的，倘若我真的全盤吸收了他的記憶，把他的記憶變成了我的一部分，三萬多次循環留下的恐怖記憶量，就會瞬間把我衝垮。

如果一個名為周遊的人，他擁有謝治的全部記憶，這些記憶以線性時間排列出來，加起來甚至超過五千年，而名為周遊之人所擁有的記憶，卻只有於地球時的短短二十年，那此時此刻的周遊，究竟是周遊，還是謝治呢？

事實上，周遊已經能夠感覺到自我認知的混亂了，在第六千四百三十次的加速分析時，他發現自己正在對謝治的所作所為產生強烈的共情。

這種共情並非簡單的“他認為如果自己是謝治，自己站在謝治的角度，自己也會做出和謝治一樣的事情”，而是他突然間產生了“我這麼做沒錯，我當年就應該這樣做”的念頭。

即使周遊在百分之一秒后就壓制住了這個念頭，但僅僅是這個念頭產生的衝動，就足以讓周遊感覺到冷汗涔涔。

這不是奪舍，是一場同化，正大光明。

不去分析謝治留下的知識，自己就無法找到破局的辦法；

但倘若自己持續地深度分析，自己最終會理解謝治，並且成為謝治本身。

高熱帶來的腦霧又一次讓周遊感覺到暈厥，在自己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又一次舉起手槍，倒在了血泊之中。

虛無之海中無法思考，周遊睜着眼睛，看着上萬具謝治的軀體漂浮在自己的周圍。

從那些軀體上，周遊竟然感覺到了一種安心。

召喚感終於傳來，周遊念念不舍地離開了虛無之海，又一次重新回到了現實世界。

一灘黑血從他的口中吐出。

“六千四百九十二次。”

他用黑血在一旁的地板上寫下數字，並劃去此前的。

高熱感比上一次更甚，即使是剛剛復活，朦朧的腦霧感與使不上勁兒的無力感也已經貫穿了周遊的全身。

“病毒擴散的速度比自己想像的更快，大腦像是被丟進了沸水……”

“從復活到眩暈要多久？”

此時的周遊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能力，他只能開始默數自己的心跳。

數到一百六十次時，周遊感覺到意識正逐漸遠離，眩暈與瀕死感又一次籠罩了自己。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準備扣動手槍的扳機，但手槍剛抬到一半，他的手指便再握不住槍把，槍械從他的手中滑落，而後是轟然倒地的周遊本人。

“沒力氣了……”

周遊掙扎着想要爬起來，但腦霧感更重，連眼前的景色都開始模糊，地面與手槍在他的眼睛裏模糊成一團。

於是周遊只能靜候昏迷的到來，一邊繼續默數自己的心跳。

“兩百四十次……”

周遊又一次在虛無之海中睜開了眼睛，而後又一次被緋紅惡魔從虛無中拉了回來。

自己是什麼時候死的？

不清楚。

兩百四十秒是昏迷之前自己能夠支撐的極限嗎？

不明白，但隨着高熱的進一步加劇，自己能夠控制意識和身體的時間，一定會比一百六十秒更短。

腦霧感越來越重，連呼吸都帶着熱浪。

思維速度也越來越慢，倘若不開啟思念之潮的加速模式，此刻自己的思維速度，也許都不到常人的百分之一。

周遊從復活開始的那一瞬就開啟了加速，在千萬級加速的幫助下，他終於重新感受了自己失去的運算能力，但即使是只能持續三秒的超級加速模式，周遊所剩下的運算能力，也只剩下正常人運算力的千倍而已。

“也就是說，這種未知的病毒攻擊，對於加速模式下的影響，比普通狀態下還要大。”

“普通狀態下我的思維能力會被影響百倍，但加速狀態下，受影響的程度，卻足足有萬倍……”

這一發現讓周遊感覺到更加的艱難，因為這意味着，倘若自己不能在病毒發作到一定程度之前想到辦法解決問題，最多再過一百次死亡，哪怕未來的復活一開始自己就開啟了那隻能存活三秒的思念之潮加速狀態，加速狀態也再無法為自己帶來任何的加速效果。

只需要萬倍的思考能力影響，就可以完全消除加速狀態下的千萬級加速，讓自己即使在這種狀態下，也完完全全成為一名廢人。

而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

加速潮汐狀態戛然而止，周遊的身體四分五裂，又一次化作了地面上的血泊。

蜘蛛女郎的身影出現在宮殿的門框之外，此刻的她身軀已經遠遠高過了十米，她試圖進入這座由緋紅大祭司搭建的宮殿中，但即使她已經儘可能地蜷縮身體，卻也只能擠進來半個頭顱。

緋紅惡魔看到了周遊的慘狀，它又一次按下那個能夠復活周遊的按鈕。

按鈕在蜘蛛的背上，那裏有一條拱起的人類脊柱，和兩隻尋常人大小的手臂，就像巨型蜘蛛的某種神經觸鬚。

復活按鈕就在兩條手臂中的右手上。

這種拱形的脊柱同樣也是緋紅惡魔進化的一部分——人類的部分被更多地拋棄，原屬於人類的下半身蛻變為愈發巨大的蜘蛛身軀，原屬於人類的頭部也同樣進化成愈發巨大的蜘蛛頭顱，唯有中間連接的那部分身軀不會巨化，在緋紅惡魔逐漸成熟的過程中，原屬人類的尾椎骨到脖頸，逐漸成為連接蜘蛛頭顱和身軀的、纖細的繩。

直到緋紅惡魔真正地成為母體，那屬於人類的脊椎便會徹底斷裂，巨大的蜘蛛頭顱掉落到地面，被身軀用螯肢拾起，安插到斷裂的脊椎之上——那便是教會主教們所崇拜的原初。

“別走……帶上我……”

六隻眼睛的腦殼從門框退出去，帶走了鐵質的門框和門框外水泥澆築的一部分磚塊。

但這也讓進入宮殿的通道擴張得更大了一些，好讓緋紅惡魔的一條螯肢能夠順着缺口伸進來，貫穿周遊的胸腹，將口吐鮮血的周遊勾起，舉到那鮮紅的六隻眼睛面前。

“消化我……”

周遊對着六隻鮮紅的眼睛說。

“這也是……誓約的一部分……”

緋紅惡魔將周遊裹成了繭，就像蜘蛛裹住一隻飛蚊，消化液被注入人形的紅繭之中。

復活按鈕在右手，而裹住周遊的繭被緋紅惡魔拿在了自己的左手。

它們都在緋紅惡魔的背上。

緋紅惡魔的消化毒液起效很快，只需五秒，周遊便會被分解成便於吸收的營養汁。

但復活按鈕也會在幾乎同時被按下，將周遊從虛無里喚醒，重新開始又一次高熱與消化的循環。

緋紅惡魔並不知道周遊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它也並不在意，它只需要完成周遊與它之間定下的誓約。

巨大的蜘蛛又一次高速地巡曳在自己的領土。

以虯龍島為中心，緋紅色的蛛網已將周圍兩千海里內的七十座島嶼全部囊括其中。

這一數字還在不斷擴大，只需再過上一個小時，從東23區開始的緋紅惡魔蛛網便會延展到北1區，延伸到龍城天帝與蘇諾的戰場。

但在此之前……周遊又應該如何解決這毫無由頭的高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