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為有犧牲多壯志
“我本不打算相信你,但我的情緒做不到……”
“7號,我在顫抖。”
蘇諾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他意識到趙海洋接下來的對話也許是極其重要的,這種重要程度甚至高於過去他們曾一起戰鬥過的幾十年。
這種意識並沒有其實際的判斷依據,但蘇諾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但那顫抖中並沒有恐懼,更多的,是一種喜悅即將到達極致前的壓抑與緊張。
不,其實是有依據的,只是情緒快於了理智,到現在我終於明白這種顫抖的來源。
既然張紫河教授的五步登神法是有巨大疏漏的,他認為這個世界上所有超人的情緒化身都是由負面情緒堆積壓縮而成,但現在趙海洋明確地告訴我,他的情緒化身能量來源於喜悅,遭受屈辱時反抗所帶來的喜悅、面對絕境時翻盤所帶來的喜悅、極致恐懼時克服所帶來的喜悅、直面死亡時突破所帶來的喜悅……
暫且不論這種喜悅情緒在外人看來有多奇怪和不可理喻,但這實打實地證明了,情緒化身不止可以通過負面情緒覺醒與進化,相反地,任何一個超人,都可以通過訓練自己的正面情緒來專項覺醒。
與此同時,張紫河教授於舊世界的2040年從情緒研究中心退休,登神五步階梯中的前三步,最晚在巨大月亮出現后的第二十年,既2020年前後就已經發表,同年,三步修鍊法成為超人社會中必不可缺的修鍊基石。至於第四步與第五步,則在2035年前後,即張紫河教授成功踏入第四步之後的第三年發表,此後在抵達第三步以上的官方負清師中通過任務獎勵小規模流通……
而根據調解法庭內部絕密檔案中所搜集到的循環者情報,世界的循環點,最早始於……2032年,那一年,謝治,10歲。
檔案指出,那一日,謝治所在的小學後山上多出三具高年級學生屍體,以及一桿沾滿血跡的鐵鏟,死亡的三名學生都是預備役超人,其中的最年長者甚至已經一隻腳踏進了化身期。
有多名同校學生聲稱,那三名學生平時在校內作惡多端,仗着自身的體格與超人修鍊帶來的情緒實體,對低年級學生百般欺凌,從主觀情緒來說,像這樣的小魔頭,死在學校後山倒也是為民除害了,但從法律的角度來說,還是要找到對三名學生實施處刑的兇手。
答案也很明顯了,10歲的謝治殺了三個高年級學生。具當時的庭審記錄,謝治稱三名高年級學生強迫自己每日放學后協助他們在後山挖坑,並計劃於案發當日敲暈謝治,對謝治本人進行活埋,因此謝治才進行了反殺行為。
根據多方證詞,無論是同校學生還是年級部老師都承認,客觀上三名高年級學生平日裏對謝治確有霸凌與虐待行為,因此反殺情節是邏輯通順的,但,唯一無法解釋的地方是,年僅10歲,一個弱不禁風的、連情緒修鍊第一步都沒有完成的三年級學生,是如何反殺三個體格強壯、甚至還有一個能召喚出部分情緒實體的霸凌者的?
這樣的謎團一直到調解法庭2042年前後第一次針對可能存在的循環者進行檔案搜查才得以解答——當時那場一殺三的反殺,恐怕就是循環權柄的第一次使用了。親歷死亡,而後無意識地回溯了時間,最終在多次循環后成功地對三名高年級霸凌者進行了反殺。
2033年1月,謝治以殺人罪入獄,因情節較輕、認錯態度良好、在獄中多次減刑,最終於2040年因獄中的情緒污染場爆炸事件而覺醒了瘋狂剪刀,通過解決爆炸事件獲得了保釋資格,從此以負面情緒清理師的身份活躍在情緒污染場治理的第一線……
也就是說……
蘇諾在腦中快速復盤着有關謝治的相關資料,他的眼神逐漸明亮了起來,他的雙手也顫抖着握成了拳。
“我想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假設我們所擁有的那些有關循環者的情報是正確的,那麼,謝治在第一次嘗試使用循環權柄的時候,張紫河教授的三步修鍊法已經流傳了十餘年,而其中的第一步修鍊法,更是成為了中小學生情緒教育課中的必修科目。”
“而等到謝治真正以名為瘋狂剪刀的情緒化身註冊成官方背景的超人、獲得保釋時,張紫河教授已然退休,修鍊法的第四步和第五步也逐漸在超人社會中流傳開來。”
“謝治的成長是有跡可循的。”
“他是何時成為的第四步、何時突破的第五步,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確切地知道,他從一個小孩子到一個突破第一步的化身期超人,這其中經歷了什麼。”
“他可以循環成千上萬次,他可以經歷成千上萬次死亡,通過無數次死亡增加他作為循環者的生命厚度,在上萬次死亡里儘可能多地學習與這個世界有關的知識,但……”
“換句話說,他並非全知全能的。”
“循環者所擁有的知識,都來源於自己的通過時間重置獲得的積累,都是這個世界上那些已有的。”
“而現在,張紫河教授的修鍊體系存在巨大的漏洞,這便意味着……”
“無論他經歷上千次、上萬次、乃至上百萬次循環,在當前這個時間點發生之前,他都不可能從任何一次循環里獲得關於五步修鍊法的錯誤信息!”
“直到發現這個漏洞的你,趙海洋校長,將這些漏洞整理成冊,讓他在任何一次循環里有可能獲得!”
趙海洋卻搖了搖頭,他說: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
“循環者從不需要通過我們的整理來認知世界,他認知世界的方式一定是通過自己的實踐。”
“舊世界的最後一戰,我被謝治殺死了。”
“他通過雙面佛的心域規則,對我實施了數次的移神換位。”
“只要一次眨眼的時間,他就可以通過瞳孔與瞳孔的對視,將我與他二人的意識從各自的軀殼中置換轉移。”
“但理論上而言,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正面搏殺,他絕不應該做到這一點。”
“我的情緒化身能量來源全部來源於喜悅,這種黃色的正面情緒光譜在張紫河教授的五步修鍊法中是從未涉及過的,喜悅的情緒對其他任何光譜都能產生抗性,因此,在舊世界的數十年間,我所經歷的所有針對意志與精神的攻擊都對我無效,這也是那群數字奇迹的仿生人們對我如神明一樣敬畏的原因。”
“然而,謝治卻輕鬆地做到了這一點,雙面佛的移神換位破開了我的武神金身,將我的魂魄——如果那種東西真的存在的話——從武神金身當中置換到了雙面佛的體內。”
“這意味着,舊世界的最終決戰,並非我與他之間的第一次正面搏殺,在此之前,在某一次我無法感知到的循環中,這種搏殺就已經進行過了,而那一次,大概率是我殺死了謝治。”
“我甚至懷疑,謝治在舊世界最終決戰里展現出的雙面悲喜佛化身,正是在那次我無從知曉的搏殺后,針對我的能力所專門訓練的新化身。”
蘇諾皺起了眉頭:
“你的意思是,他已經發現了張紫河教授五步修鍊法中的漏洞了?”
趙海洋搖了搖頭:
“他不會的。”
“一個自學成才的天才,所擁有的天賦即便再高,他的眼界依舊是有局限性的。”
“正如同人類無法憑空想像人類出現之前地球的模樣,只能通過上億年前古生物留下的化石窺見遠古時代的一角。”
“即便謝治的天賦再高,他也同樣是有局限性的,他無法想像【五步修鍊法是錯誤的】這個可能,因為在他出生時,修鍊法就已經出生了,他所獲得的一切成長無不是通過修鍊法,他是絕不會質疑修鍊法的。”
“也因此,他必然已經發現了漏洞,但他所發現的漏洞是關於我的,絕非是關於張紫河教授的。”
“他發現了對付我需要專門地針對喜悅情緒進行克制,並把這種針對性的剋制訓練成了名為悲喜佛的情緒化身。”
“僅此而已。”
蘇諾嘆了口氣:
“僅此而已,你可真夠大方的,這不是連最後的底牌都被人看清了嗎?”
趙海洋接過話來:
“如果我提到的是我,那麼確實如此。”
“但如果我們聊的是,我們,那故事就有了轉機。”
“而這,正是我來這裏請求你幫助的原因。”
“蘇諾,我需要你幫我進入生死交界,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夠做得到。”
蘇諾盯着趙海洋的眼睛看,試圖看穿眼前這個被稱作武神的傳奇調停員:
“我可以帶你過去,但你要知道,那裏什麼都沒有。”
“那裏唯一擁有的東西,只有虛無。”
“虛無是一切超人的敵人。”
趙海洋也看着蘇諾的眼睛,他從蘇諾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說:
“我有百分之一的把握,虛無也可以成為超人的朋友。”
“現在,我們偷取了循環權柄。”
“只要你隔三差五地去生死交界看看我,假使看到我死了,就把我背回現實,重啟循環,”
“這一來,百分之一的把握,就能變成百分之百。”
倒影的瞳孔里也有倒影,那倒影是蘇諾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虛無,也是一種情緒?”
趙海洋的倒影沉默了很久,但他還是開了口。
“我不知道,蘇諾,但我相信是這樣。”
“總要有人去做不可能的事情。”
“那個人可以是我。”
蘇諾也沉默了,他的影子在巨大月亮慘白的月光下被拉的很長。
“告訴我你的計劃。”
他從影子裏拽出一塊墓碑。
墓碑上寫着蘇諾的名字,名字下方是生卒年份,寫着,2018-2062。
蘇諾伸出手去在墓碑上輕輕一抹,篆刻的名字便消失了,刻刀懸浮着重新篆刻,刻下了新的名字。
新的名字是豎著的兩列,寫着,“蘇諾趙海洋”。
蘇諾一邊看着新名字的出現一邊咂嘴:
“狗看了都搖頭。”
“我從沒想過這輩子有機會在我的墓碑上加上一個男人的名字。”
趙海洋調侃道:
“你可以不用寫的,沒必要給我那麼高的權限,你只需要把我直接扔進去,讓我在虛無里自由落體。”
蘇諾吹了吹剛刻完的墓碑,把那墓碑遞給趙海洋:
“跳水會吧,想像你正在跳水,然後堅定地朝你的墓碑里扎個猛子。”
“至於權限,更多是讓我能夠在虛無迷宮裏找到你的定位吧。”
趙海洋輕咦了一聲:
“還有這種功能的?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蘇諾笑了起來:
“沒有,做不到,只是純粹的安慰劑而已。”
“就像我們都知道,即使那百分之一變成百分之百,我們也只不過做到能短暫地殺死循環者而已,我們在這條時間線里殺死循環者,但世界意志稍後便會將循環者被殺死的時間線抹殺,同時抹殺這條時間線里近乎成功的我們。”
“我們的勝利是暫時的,循環者的勝利是永恆的。”
“但我們還是在嘗試。”
趙海洋卻搖了搖頭,然後伸出了一根手指,又用右手緩緩把這根手指頭遮住。
“我們並非要殺死謝治。”
“還記得我誇讚你的點子嗎?我說,你的想法比我的還要好。”
“在十分鐘之前,你告訴我,對於我們這群非循環者的第五步超人來說,倘若沒有循環權柄的加持,我們無法從任何一次循環中獲得上一次循環的記憶,但,我們仍舊能夠從上一次的循環結束中獲得一種感受。”
“對死亡的恐懼,對謝治的絕望,對無法戰勝之強敵的迷惘……”
“站在悲觀的角度,這樣的事實意味着,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循環已經進行了幾次,也無法知道站在我們眼前的謝治到底對我們有多麼了如指掌,我們是否是第一次用想出的新計策對抗他;”
“但,倘若我們換個角度思考呢?”
“這,是否意味着,即使我們無法知道循環進行了多少次,無法知道謝治是第幾次遇見我們,但我們依舊有跨越循環對開啟下一次循環的謝治進行攻擊的辦法?”
“我們沒有必要殺死謝治,又或者說,哪怕我們做得到,我們也絕不應該殺死謝治。”
“不管謝治因為什麼從世界意志那裏獲得了循環權柄,殺死謝治只會帶來兩種結果。”
“一種結果是,謝治的死亡帶來了循環的重啟,一個不再會因為同樣的招數而上當受騙的新謝治重新出現在我們面前;”
“另一種結果是,我們真的有辦法徹底殺死謝治,但與此同時世界意志會立刻重新選舉一個新的循環者代替謝治的職能。”
“那一來,對我們來說,一切調查和圍殺就又回到了原點,甚至回到了負數刻度上。”
“因此,我們唯一要做的,是想辦法,找到能夠跨越時間線的攻擊方式。”
“儘可能做到,即便在謝治重啟時間線之後,重置時間的謝治,也依舊會以一種重傷的姿態出現在新的時間線里。”
“手,腳,心臟,大腦,什麼都行。”
“我們要剝奪謝治的行動能力,讓他繼續作為循環者活着,但又無法通過循環者的權柄按照他的意願改造世界。”
“本來,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直到你的話語提醒了我。”
“比起讓謝治獲得跨越時間線的肉體傷勢,還有一種執行可能更大的手段,那便是通過能夠跨越時間線的感受,讓謝治獲得足以改變性格乃至行為模式的精神病變。”
“試想一下,倘若我們成功殺死了謝治,當謝治打算開啟一條新的循環時間線,卻發現時間回溯后的自己變成了一個傻子——這並非是不可能的,只要我們能將那百分之一變成百分之百!”
蘇諾倒吸一口涼氣,這樣陰狠毒辣的招數,真的是眼前這位被稱作“武神”的調停員所想出來的嗎?
他的身上洋溢着喜悅的、積極向上的光輝,在過去的數十年間,他所擊敗的所有敵人無一例外都是正面戰場擊潰……
趙海洋彷彿看穿了蘇諾的心思,他拍拍蘇諾的肩膀:
“蘇諾,我知道我瘋了,我不再像過去那個趙海洋。”
“但與此同時,我更加清楚地知道,如果整個超人社會裏還有一個人能打敗謝治……”
“那個人的所作所為,絕對比我更加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