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循環者的復活

海平面升高的時候，趙海洋正在北一區的海崖處，正襟危坐，凝視遠方。

他已經在這裏凝望了十二年，凝望着某一個固定的方向。

那裏，距趙海洋所坐之崖，不到百米。

十二年裏，這裏風平浪靜，只有偶爾泛起的海浪和吹拂過的輕柔海風。

連海鷗都從此地遠離，趙海洋也從未在這裏見過一條游魚。

食物，自然是沒有的，從礁石上的生蚝，到海里應當漂浮的海藻，從沙灘上逡巡的螃蟹，到淺海里常見的擱淺水母，這裏，什麼也沒有。

天地之間，所有的活物，唯有，趙海洋一人而已。

飢餓是在所難免的，巨大月亮世界中，每一位超人能夠展現出來的威能與他們自身所擁有的能量息息相關，即使是初入第二步的化身期心修，每次召喚出情緒化身之後，哪怕只召喚出半分鐘，也需要充分的進食，才能夠保持基礎的生理需求。

而像趙海洋這樣的第五步大能，對於能量的需求，自然也就更為迫切。

飢餓，是超人的敵人。

而這樣一片毫無生機的天涯海角，則可以視為，所有超人們都避之不及的，絕望之牢。

這裏，正是謝治的遺體在新世界隕落的地方。

沒有一個人認為謝治真正隕落了，但謝治的軀體確實掉落在這裏，並且在十二年間從未有動靜。

也是，在一片完全沒有能量可以汲取的地方，唯一有的，只有無盡的海浪，和一個永久看押遺體的趙牢頭，即使在被奪取循環者權柄之後謝治仍然擁有能夠重生的威能，在這片完全沒有任何能量可以汲取的地方，他又該如何重生呢？

海風吹動趙海洋的鬢髮，在舊世界中全黑的頭髮，新世界裏，已經因為十二年的摧殘而變得灰白相間，白髮多，灰發少。

巨大月亮又一次從東邊升起，而太陽也已然逐漸西沉，腹部傳來隱隱約約的飢餓感，這讓趙海洋知道，時間已經又過去了整整一天。

紅色的門扉在趙海洋的背後浮現，距趙海洋兩米多的距離，門扉開啟，一雙纖細的手從門后推出餐車來。

餐車有三層，最上一層是各式海鮮，中層擺滿烤雞漢堡，下一層則是大大小小的食盒，盒子裏有燒肉與燉菜。

倘若讓普通人來吃，這一車的食物，少說能供應十二人份的一桌宴席，但在此刻，這些食物，只不過是趙海洋一餐的量而已。

這並不是趙海洋鋪張，甚至於，對趙海洋來說，每天只吃一餐，每餐只吃這一個餐車的食物，已然是極大的節儉了。

推餐車的短髮女人穿着特製的藍色連體衣，細看之下可以發現，一些平滑的金屬條紋從連體衣表層嵌入皮膚里，又從身體的外緣連接到腳踝，女人的太陽穴處也有這樣的金屬條紋，銀色的條紋從太陽穴向前延伸，直到浸沒到她左側的義眼。

那裏裝配着調解法庭與數字奇迹聯合研製的掃描器，從義眼處投射出墨綠色的數字洪流，在她的面前組成半透明的熒幕。

“區域溫度正常，空氣濕度正常，情緒能量波動平穩，海面穩定，沒有異常，可以進餐。”

女人這樣說，一邊收起眼前的虛擬屏幕，將餐車上的蓋子依次揭開。

“十二年，帶一百零一天。”

趙海洋從懸崖邊上緩緩站起身，撣了撣膝上的浮塵。

“四千四百八十一天，日復一日地看管着這處沒有生機的海面，實在是讓人疲憊。”

“真君心繫浮世安危，於北海真身壓陣十二年，不眠不休，看管循環者遺體，天帝與眾仙都十分感激。”

“還是叫我校長吧。龍城那老小子賜我的這封號實在不好聽，北方定海真君，聽着不像個人，倒像個猴子手裏的棒子。”

女人不敢接茬，她知道天帝對趙海洋有虧，但看管循環者的任務，必須第五步以上的靈墟期大能方能擔任，而天庭滿足條件者，唯有天帝與趙海洋兩人，天帝日理萬機，分佈式循環的底層結構至今仍有漏洞，還需天帝本人進行大規模運算以填補，十二年裏，能夠分擔這北海看守任務的人選，便只剩下了趙海洋一人。

紅色門扉又一次打開，這一次，從門裏出來的是一位同樣穿着連體衣的長發女人。

長發女人的左手攥着蠶豆大小的膠囊，共計五粒，右手則持握着造型奇異的窄口水瓶。

女人在地上鋪上地毯，又將這些膠囊撒到地毯的中間，而後用滴管從水瓶里取出一管水來，蹲下身去，緩慢地滴到地面上。

十秒鐘后，膠囊迅速破裂，並漲大開來，起先只是蠶豆大小，幾秒鐘后蠶豆便變成了拳頭大，前後不過三十秒鐘，五顆膠囊便都變成了樸實無華的餐桌椅，一張方桌，四把椅子。

那之後，兩位女士把餐車上的食物源源不斷地搬到餐桌上。

長發女人的職稱顯然比短髮女人更高，在她出現之後，短髮女人便不再說話，動作也都緊隨着長發女人。

趙海洋盯着兩人的背影，發現短頭髮的背後有一個數字，18，長頭髮的則寫着16。

“你們隸屬於天庭，還是屬於數字奇迹？”

趙海洋突然問道。

“沒有區別的，校長。”背後寫着16的長發女人拉開餐桌旁的椅子，對趙海洋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新世界誕生以後，調解法庭與數字奇迹已然達成了生態上的共存，天庭需要數字奇迹的分佈式掃描技術，以達成對各個循環區域世界藍圖進行拷貝的目的，數字人們也需要一個可以被承諾的未來，為此，數字奇迹併入天庭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趙海洋在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開始進食。他的進食速度不快，每一份食物進入口中都需要三次以上的咀嚼，但餐桌上的食物消耗速度卻很快，只一小會兒，無論是海鮮、肉類還是蔬菜，便都只剩下了空盤。

“所以，你們的確屬於數字奇迹長老會。”

趙海洋拿起餐布開始擦嘴。

“它是長老會的第18號成員，而你，16號，連體裝甲之下，右腹部應當有一個數字缺口。”

16號聞言，嘴角抽搐了一下，太陽穴處隱約有墨綠色的數字溢出，那是數據不穩定的表徵。

但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開口道：

“趙校長不虧是武神，的確，我們在舊世界打過一場……不，應當說，我遭遇過一次由您組織的剿滅行動，之後僥倖地逃離了。”

趙海洋說：“我記得那場活動里沒有女性數字人，參會的，都是些老年男性面貌。”

16號伸出手，在自己的臉上滑動，不到三秒鐘的時間，趙海洋從她的臉上看到十餘種面貌，男女老少，胖瘦美醜，各有特點。

“性別也好，性格也罷，不過都只是一種模擬。過去在舊世界，我們需要更有威懾力的領袖來主持長老會談，需要更能對複雜情況應變的刻板印象來開展各類行動，因此，形態各異的古老男性頭像是長老們選擇的主流，而現在，這些都不再需要了，對我們而言，對外展現的樣貌也可以更柔和。”

“原來是這樣。”

趙海洋輕笑了一聲，轉過身去，回到懸崖上的看守處，再一次正襟危坐下去。

“男女老少，一體有之，還真是方便呢。”

短頭髮的十八號聞言眼睛一亮，說：“如果真君覺得方便，長老會可以義務提供數字義體改造服務，比如義眼，或者手部的多功能幻形，又或者植入一些增強人腦運算能力的命運系列晶片。”

“命運晶片？”趙海洋抬了抬眉毛。

“校長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命運系列晶片對於情緒化身的穩定度及威力都有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一百三十的提升，是我們長老會最新的研發項目，最近兩年來在天庭里大受青睞呢，許多仙官都給自己做了運算加強，其中百分之七十二的植入者，心修等級從第二步穩定提升到了第三步，而剩下百分之二十八當中，更是有百分之十六的仙官從第三步提升到了第四步呢！”

趙海洋嘆了一口氣，朝着16號與18號的位置擺了擺手，而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18號還想說些什麼，但她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帶似乎遭到了損壞，就在趙海洋朝自己擺手的剎那。

她驚恐地看向16號所在的方向，想要詢問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卻更為驚恐地發現，收到損壞的並非只有自己的聲帶，隨着自己的轉頭，脖子上的頭顱竟然就這樣直挺挺地從它應該在的地方，旋轉着墜落到地面上！

天旋地轉之中，18號的頭顱迅速喪失了色彩與形狀，等到那頭顱與地面接觸時，已經成為了一台無法維繫人類面容的頭顱型顯示器，原先姣好的面容逐漸變成晦暗的屏幕，生命體征從顯示器里徹底消失之前，它感覺到自己的屏幕外，傳來另一個硬物撞擊的聲音。

那是16號的顯示器，死前是與18號同樣驚恐的表情。

紅色的傳送門屹立在懸崖的里側，而趙海洋則端坐在懸崖邊緣的瞭望位置上，閉着眼睛，感受着夕陽下的海風。

在傳送門與趙海洋的中間，是空蕩蕩的餐車與桌椅，兩具偶爾冒着火花的數字人軀殼，以及，地毯上的兩台破損顯示器。

“你去世的這十二年，我調解法庭內部出了些問題，叫你看笑話了。”

一聲嘆息之後，趙海洋睜開了眼睛，對着空蕩蕩的海面平靜地說道。

“龍城天帝改調解法庭為天庭，在你的循環權柄之外，加入了分佈式循環的中層設計，將世界切割成三千六百個區塊，每個區塊，都有專門的循環仙官負責。”

“但，你知道的，權力這種東西，經手的人越多，尋租空間越多，腐化的節點，便也就越多。”

“天庭有自己的一套晉陞體系，仙官們的職稱與他們的心修等級強綁定，第二步的超人可以下放去當循環官們的輔官，等到了第三步，便可以劃分出一塊新的循環區域來，獨當一面，而第四步的超人們則可以同時管轄數十個循環區域，在基層仙官們遇到難以克服的困難時，出手相助。”

“這樣的體系看起來完備，但很明顯的是，龍帝與我在確定體系時，並沒有能考慮到，除自身強大導致的心修等級提升以外，還存在一些看似無害的、進展更快的心修等級提升方式。”

“比如，數字奇迹的接口植入，原初教會的緋紅病毒，人類天平的觀念重塑。”

“這些途徑，我相信你比我更明白，畢竟，在你的上萬次循環中，大概率嘗試過這個世界上所有能夠提升實力的方式，也絕大概率，品嘗過這些看似無害的方式，背後所藏匿着的陰謀與殺機。”

“皈依原初的，最終都會成為緋紅的餌料；信仰天平的，最終都會成為歧視的屠刀；試圖通過接入數字人晶片來走捷徑的，最終都會成為數字人們替代人類的捷徑本身。”

“免費的午餐，哪裏會有呢？”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獲得的任何饋贈，背後都有它們各自被標註的價格。”

“就比如，我年輕的時候吃了龍城一頓飯，現在就得與你打上第二場，以還那四十年前的一飯之恩。”

趙海洋是端坐在懸崖邊上說的這番話，說完后他便凝望着一百米外的海面。

海面寂靜無聲，唯有海風吹拂浪花，偶有爆開的浮沫和氣泡。

這讓趙海洋對着海面說出的話，聽起來好像精神病人的自言自語。

沉默片刻，趙海洋搖了搖頭。

“都是老朋友了，我想就沒必要心存僥倖心理，認為我是在炸胡了吧。”

“想知道我是何時發現你已經重新活過來了的嗎？”

“從半個小時之前開始，我周圍的空氣中多出來一種讓我無比熟悉的特質。”

“渴望。”

“從沒有任何人擁有比你更強烈的情感，謝治，你的情感投射到這個世界裏，即便是常規的日常情緒，也能夠成為構成周圍世界粒子的一部分。”

“沒錯，你是隱藏得很好，連數字奇迹的掃描器都無法探測到你的生命波動。”

“但，海風吹拂的那一刻，這片小世界中，就已經瀰漫開那種，獨屬於你的，不加掩飾的企圖。”

趙海洋緩緩抬起手來，指向一個方位。

那裏空無一物，唯有的，只是礁石和浪花。

但就在他指向那裏的同時，海風的吹拂，停止了。

金色面甲的巨人在趙海洋背後緩緩成型，巨人伸出手去，對着海面，握拳而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