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參知政事
「
中國維持大一統格局長達兩千年,黃河、長江、大運河缺一不可。
李唐所編《隋書》雖然把楊廣貶得體無完膚,卻靠大運河維持帝國正常運轉,后又因黃河運力難以為繼,以東都、西京並存。
但江淮漕米運抵長安的費用仍然屢創新高,甚至有「斗米斗錢」之說。即便如此,李唐還是因為漕運遭阻而亡國。
趙宋汲取李唐經驗教訓,定都汴水、黃河之濱的開封,並照搬劉晏轉般法: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
於是,開封成了天下糧倉,僅在京諸司庫的搬運健卒就有五萬人。
自太平興國六年起,江淮發運司歲輸開封米糧一直穩定在五百萬石到七百萬石之間,遂於景德四年以六百萬石為定製。
真、揚、楚、泗州七倉共有船六千隻,專用於入汴之綱。
真、揚二州綱船抵達開封通常一年三運。
楚、泗二州綱船抵達開封通常一年四運。
至此,江淮運河和汴水運力用去八成,金銀、錢帛、絹絲、香葯等物品的上貢和公私商旅、人船客貨的往來佔去兩成,還得受斗門、水閘、枯水期、沿線商稅務的層層限制,嚴重影響商品流通,特別是銅錢、鐵錢等主要貨幣的流通。
達官顯貴、豪商巨賈雲集京畿,物價昂貴,值得輸出的特產只有「錢」這一項。
偏偏「錢」不宜攜帶,景德平錢每一千枚重六斤。
「腰纏萬貫」是什麼概念?
六萬斤!
鐵錢更重,萬緡八萬斤左右。
而且,各地錢制不一,即便千辛萬苦把錢運出去,人工之外,仍然面臨最少一層兌換手續。
商賈被迫以絹帛、金銀等單價較為貴重的物品輸出,不僅得面對另一層商稅、關卡盤剝,還是得為轉般、損耗而苦惱。
種種難題,因錢券迎刃而解。
商賈揣錢券在懷,便能輕裝上陣。
「錢券」的對標物從來就不是「貨幣」,而是「轉般」、「折損」。
……
為了洗去錢券溢價為自身價值的嫌疑,劉緯不惜從頭說起,也是在為各地轉運司設立錢庫打伏筆。
終宋一朝,路、府、州、縣少有錢糧庫存,哪怕輸京運力上限,也得堆在真揚楚泗四州的轉般倉。
每有賑濟,詔敕先出,再經四地轉般倉下發。
對趙恆而言,在江南、兩浙分別設立一座存量高達五十萬緡的錢庫,不異於天方夜譚,這不是鼓勵人造反嗎?若非尚在懵懂期的趙全益進西廡旁聽,他已經發作了。
劉緯斟字酌句:「四千萬緡錢券入市流通,金銀或許還能當錢用,銅錢、鐵錢會在十年之內退出流通,最多用於市井買賣。」
趙恆一陣頭大:「四千萬緡錢券入市流通,溢價還在?會不會生亂?」
「古來聖賢皆言:農桑貢賦,王道之本。管榷雜稅,王道之末。善為國者,重其本而輕其末,不善為國者,則重其末而輕其本。」劉緯道,「臣以為,此言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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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桑既為國家根本,理應舉重若輕,不倚不靠,何以歷代君臣皆仰之?
今我皇宋農桑所課占歲入六成以上,而山澤、關市之利已近歲入四成,遠勝前代。
假使來年,農桑所課占歲入兩成,山澤、關市之利占歲入八成,農桑安居樂業,商賈販賣四海,別說四千萬緡,就是四千萬萬緡也不在話下。」
趙恆怒目:「金、銀、銅、鐵、錫、茶、鹽、香、礬坑總有窮盡時,管榷征算、斥賣百貨之利過急則商賈不通,何來四千萬萬緡?」
劉緯道:「古人取土製瓷,貿易萬物而回。我皇宋以綾紙作券,償萬物之所直,為何不能貿易萬物而回?」
趙恆道:「瓷器用賞皆可,而錢券無。」
劉緯道:「臣以為,錢券會比我中國瓷器更受歡迎,南洋、西域、西洋之地蕃國上百,彼此貿易,以物易物,不便不公之處,數之不盡,若以我皇宋錢券為憑,童叟無欺,正中下懷。」
趙恆一臉的不以為然。聖旨都出不了境,遑論一紙空文?
劉緯也在思考如何才能說的更透徹,遂舉實證:「本朝不禁蕃商隨舶貿易,倘若其攜錢券順道前來,必是受於我中國海商,禮尚往來,有何不可?臣所言,其實是四海民心所在,泉州海商此前赴東瀛貿易,時常因東瀛商賈無物償其直而苦惱,賒欠時有發生,多在三年之後了清。」
趙恆氣極反笑:「朕難道要在泉州市舶司設座錢庫?供四夷兌我中國之銅出境?」
劉緯道:「敢問陛下,錢券抵銅以直,銅與我中國還有什麼用處?習南洋、西洋、高麗、契丹以銅為器皿之奢侈?我中國錢法早就混亂不堪,大小、輕重、銅量莫衷一是,條例雖嚴,犯者卻眾,私錢何止億萬?可有鑄錢者伏法?」
趙恆道:「銅乃國器,豈能說棄就棄?任商賈兌賣,契丹歲賜,諸蕃賞賜,如何為之?」
「詔諸蕃來貢。」劉緯信誓旦旦,「四海貿易皆以我錢券為之,何止萬帆供陛下驅使?誰敢不朝?不貢者!討之!」
「啊!」七歲的趙受益很不習慣這種血淋淋的現實,情不自禁出聲。
「休得胡言!」趙恆惱羞成怒。
「升王殿下日後若為相,是臣失言。升王殿下日後若為上,是臣知無不言。」劉緯深揖卻不認錯。
「好好休息三日,送全益回宮吧。」趙恆愣了愣,輕輕放過。
「臣想請升王殿下去家裏坐坐。」劉緯充耳不聞,沖趙受益作揖,「不知臣能否有這份榮幸?」
趙受益噌的一下蹦了起來,手足無措道:「劉學士言……」
趙恆咬牙切齒:「還不快滾!」
是「臣」,而非「下官」,也是在請立太子。
趙受益依依不捨的看着殿門關上。
趙恆換上一副慈祥面孔:「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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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受益搖搖頭:「於禮不合,孩兒不想,不能讓全益也來資善堂讀書嗎?」
趙恆笑了:「你什麼時候能教全益讀書,全益什麼時候進資善堂。」
……
殿外,西廊下。
周懷政、楊懷玉齊齊抱拳道:「劉學士一路辛苦。」
劉緯輕揖而過:「兩位中使辛苦。」
盧守勛在前方等着,毫不避諱的有說有笑遠去。
楊懷玉羨慕不已:「將近兩個時辰,鐵定入中書。」
周懷政輕嘆:「在東南沿海颳了三年地皮,人人感恩戴德,嘖嘖。」
楊懷玉冷笑:「看他劉美、錢惟演怎麼收場。」
……
盧守勛謹守中立,反而得到皇后劉氏敬重,更像臣子,而非奴婢,如今已是能與張景宗並肩的存在,本想與劉緯長談,卻被劉緯拉着往慈恩寺去。
「嘉瑞覺得那位身體怎麼樣?」
「體寬氣濁,說多少年了?游泳傷不着聖體,得儘快減下來。」
「唉,敢勸,也要他肯聽。」
「我來試試……你不覺得你在御葯院呆的時間太長?」
「辭過幾次,恩賞太厚,不敢再辭。」
「想不想出使契丹?」
盧守勛差點墜馬,驚得一路無話。
施護如今已退隱,常年纏綿病榻,全靠慈恩院吊命,也算是種瓜得瓜。
劉緯相當欣慰,揪着惟凈敲定劉慈、李芷的婚事。
天禧二年,二月十一日。
劉緯獻「平夏書」,洋洋洒洒十四萬字,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民生、役夫、補給、轉運、戰前、戰後、安撫、分化、預算等方方面面。
第一次系統、細緻而又全面的陳述平夏方略,集當世悔悟、後世總結於一書,彷彿站在歷史最高點審視歷史,觀點新穎,論點詳實。
趙恆像是在看《唐書》、《五代史》,生出滿腔意氣,那是一股運籌帷幄之中、決戰千里之外的豪情。
二月十四日,他開始頻頻召見王旦、向敏中、萬欽若、馬知節、李士衡等人,逐段逐段、掐頭掐尾的垂詢,但那無處不在的金戈鐵馬之氣卻令人時時刻刻警醒。
「用兵」一說,甚囂塵上。
天禧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劉緯加給事中、拜參知政事、出知武州、兼河北河東緣邊安撫使,時年二十四。
次日,王旦、向敏中以疾甚,堅求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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