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絕處求生
死離生別,莊周夢蝶。
劉嬌在昏迷不醒的劉緯身上爬來爬去,含糊不清的呼喚着:「朵朵……」
婦人抹淚,男人罵天。
劉緯其實已經醒了,但不敢睜眼。
記憶似刀,思潮如海,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
朝不保夕的孤兒之身?
鋼筋水泥鑄就的琉璃之城?
又或者,都只是南柯一夢?
火光搖曳,屋內感慨仍在繼續。
「緯哥兒沒事吧?」李姓耆長看着年輕婦人把熱毛巾敷在劉緯額頭上。
「氣息平穩,應該沒事。」婦人抹淚輕嘆,「孫娘子走的太早,伢兒太小……」
「不如就一家養着吧,現在就分開,說不過去。」有人提議。
無人贊成,也無人反對,李姓耆長的臉更黑了。
兩個孩子若是分開過,或許能健健康康的長大成人。
如果養在一家,劉緯必定早夭。
宋繼唐律: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資財,並令近親轉易貨物,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余財並與女。
也就是說,劉嬌年幼在室,若是劉緯夭折,她長大成人之後,可以帶着家產嫁人。
有時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正義。
「我要回家。」劉緯睜開眼,掙扎着坐起來。他不在乎家產,但絕不允許未來為外人掌控。
「你娘的靈柩停在院子裏,明日再……」李姓耆長有些遲疑。
「那是娘親,我們不怕。」劉緯雙腳落地,團團作揖,抱着劉嬌不管不顧的走了出去。
天上群星璀璨,人間支離破碎。
李姓耆長連忙領着婦人、青壯跟了出去,短短三十步的距離,卻是截然不同的兩處天地。
一口匆匆打造的薄棺停在小院正中,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遠遠守在一邊感嘆世事無常。
劉緯領着劉嬌給婦人磕了三個響頭,謝其助孫氏更衣入棺之勞。
些許讚賞的眼光中,又拜託青壯在正屋門檻下掘地六尺,油紙包裹銅錢重見天日。
而後又在茅屋內指指點點,值錢的零碎財物全都堆在條案上。
「緯哥兒……這是要做什麼?」李姓耆長驚疑不定。
「請李翁代為掌管這些財物,家母喪事支出也請李翁費心。我與妹妹年幼,手無縛雞之力,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日後湧泉相報。」劉緯深深一揖。
李姓耆長楞在了那裏,他能聽懂劉緯所言,卻說不出來,難道劉家還是官宦之後?
劉緯趁此間隙把一貫銅錢分給四個老婦人,每人兩百來錢,能買一石米(一百二十斤),或是水田一畝,對窮鄉僻壤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巨款。
婦人們假意推辭一番,歡天喜地的離去,直念好人有好報。
「日子長着呢……」李姓耆長欲言又止。
照這個給法,葬禮辦下貫都打不住。
「養育之恩,怎麼報都不為過,只求家母能體面走完最後一程。」劉緯扶棺淚流,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緯哥兒懂事了。」李姓耆長眼角有些濕潤,緊繃的神經略有放鬆,沉吟片刻又道,「先領着嬌嬌好好睡一覺,不想分開有不想分開的法子,我再跑一趟縣衙,怎麼著也要等天亮再說。」
劉緯又是深深一揖,婉拒李姓耆長陪顧好意,鐵了心獨自守靈。
李姓耆長同鄰里商量片刻,覺得遠遠護着也是一樣,給兄妹倆一個盡孝機會,日後也能有個念想。
李姓耆長遂請鄉鄰見證,清點好財物,領着眾人退去,留下兩青壯守在另外一家的籬笆前。
劉緯把呵欠連天的劉嬌送上床,待其熟睡之後,跪在孫氏棺前無聲淚流,默默盤算未來。
兩世記憶混合,並無半點模糊,有血有肉有親人,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
他思緒很亂,想了很多,焦點還是當下,如何活着才是重中之重。
劉家雖是一等戶,卻架不住人丁單薄,除去衣食無憂之外,同戶沒什麼區別。
就拿劉緯來說,平日裏,父主外,母主內,放牛、餵豬等等全是他的分內事,卻與文房四寶無緣,辨認自己的名字都很勉強。
若非突然有了後世記憶,兄妹倆很可能無聲無息的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經劉遷一年多折騰,劉家仍有七十餘畝上好水田,另外留了三畝旱地充作祖墳,還有母牛一頭、租賃官牛一頭、雞犬豬若干,的的確確是上三戶。
這些是劉緯日後安身立命的根本,亦是套在脖子上的一根枷鎖,除非出仕為官,變成施政者,方能免去被平均之禍。
終宋一朝,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土地交易盛行,主要來源是:逃田、戶絕田、荒田、籍沒田、營田、官莊、屯田、淤田、訴訟田、廢寺田。
這些田地,普通百姓基本沾不上邊,只有絕戶田例外,先佃戶、再鄰里。
對於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夷陵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遇。
或許,今夜就有人祈禱,劉家兄妹再遭不幸。
劉緯擦去臉上淚水,驅使稚嫩身軀忙碌起來。
拽了幾捆稻草給母牛加餐,雜糧一把把的撒進食槽,還從廚房取出鹽罐,不要錢似的摻在裏面。
一公一母兩條大黃狗,也吃了個肚滾肥圓。
諸事落定,已有雞鳴,一線曙光隱現天際。
劉緯搖醒劉嬌,藉著點點星光爬上牛背,開始一段不知終點的旅程。
水牛沉穩的步伐踏碎夜色,時光泛起一絲漣漪,無聲無息的有了些改變。
肩負照看之責的青壯依偎在籬笆邊打盹,些許雞鳴犬吠,為夢境添上幾分安詳。
劉緯看着黃狗撒歡遠去,暗暗發狠:有兩世記憶,錢財只是身外之物,自由自在的活着,萬事皆有可能。父親都沒把田地放在眼裏,送出去又何妨?與其懷璧其罪,不如先求個立命之本,捐出去安置巴蜀流民吧……
劉緯緊緊抱着懷裏的劉嬌,喃喃自語:「一定要健健康康長大!」
劉嬌迷迷糊糊的抬頭回應:「朵朵……娘……」
劉緯又一次淚流滿面:「爹和娘在前面等我們,嬌嬌……好乖的。」
黃狗聞聲折返,夾着尾巴在母牛兩側沉聲嗚咽。
一像是驚濤駭浪中的小舟,奮起雙槳,駛向遠方。
夷陵城外,長江邊。
以三司戶部判官丁謂為首的入蜀使團,沒能在天黑前進城,只得在城外水遞鋪湊合一夜。
兩百來號人擠破小院,鼾聲如雷,汗臭似廁。
儘管骨頭已累得散了架,一旦醒來,就再也無法再入睡。
丁謂捂着鼻子下床,準備去屋外吹吹晨風。
這時,守在門外的禁軍突起喧嘩:「有狗……燉了!」
緊接着,是一道脆嫩無比的童聲回應:「軍爺手下留情,童子家裏有豬,雞也有……」
丁謂一陣頭大,兩百禁軍出了京城就無法無天,要不是入蜀還得靠他們維護周全,板子早落下了。
丁謂快步出門,不曾想,向來桀驁的禁軍卻偃旗息鼓,還外強中乾的回了句:「你這娃兒真是無趣,說笑怎能當真?要不要大爺抱你下來?」
那童聲又道:「喪服在身,不敢勞煩軍爺。」
丁謂放眼望去。
水牛緩緩屈膝跪地,粉雕玉琢的兩個孩子滑下牛背,大一點的男孩披麻戴孝,彎腰作揖:「軍爺海量,童子失禮。」
幾名禁軍連忙轉身向丁謂抱拳,似模似樣的持槍貼牆而立,凜然不可侵犯。
「小郎君父母呢?」丁謂眉頭緊鎖,沒心思計較禁軍放肆言辭。
「回官人,都在這了,爹爹、娘親剛剛過世。」劉緯眼圈一紅。
「小郎君是想……」丁謂少年時期便已成才,有過目不忘之能,再加上心思玲瓏、精於實事,轉瞬間已把一對孤兒的遭遇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怎麼了?」合門祗候焦守節乃勛貴世家,慣於行伍,睡的比較死,邊系長袍邊問,「告狀的?」
「不是。」劉緯連忙否認,話說的太明白,他和妹妹以後無法安生度日。
「小郎君多大?」丁謂和顏悅色,惟恐嚇着一雙小兒女。
「童子七歲,妹妹兩歲。」劉緯又給焦守節行了一禮。
「可曾啟蒙?」丁謂微微一愣,「神童」二字從腦中劃過,難道……和我一樣?
「小郎君是蜀人?」焦守節的關心截然不同。
「識字少,書寫不大會。」劉緯有條有理的回應,「童子原籍巴蜀,一歲時隨家人遷至夷陵。」
「兩位天使見諒……」遞鋪鋪長急急忙忙跑來,袖卷手濕,像是正在準備早食,看向劉緯的眼神也有些疑惑,誰的耳目這麼靈便?一大早就尋來了。
「打擾幾位官人休息了,童子和妹妹準備進城,天還沒亮,想在遞鋪外面歇一會。」劉緯又是深深一揖,身無長物,又無依靠,只能先把禮數做到盡善盡美。
「小郎君是北磨村的?」遞鋪鋪長心中一動,又問,「劉里正是小郎君什麼人?」
「正是家父。」劉緯黯然神傷,懷裏的劉嬌摟得更緊了。
鋪長一臉感慨的點點頭,把來龍去脈簡略的說給丁謂、焦守節聽。
京師來人打量劉緯兄妹倆的眼神中多出些慚愧和自責。
都是債!
衙前之役,破戶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