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報仇
“好!”秦菀應得不假思索,若仔細分辨,就像生怕衛川後悔一般。
衛川不覺一哂,並不多說什麼。她抿一抿唇,遲疑道:“那我讓人把他押走?”
他點了點頭,看看四周:“我還有事要忙,你不妨先回去歇息。”
秦菀頷首,就先從紫宸殿裏告了辭。走出殿門,外面的廝殺剛停不久,空氣中瀰漫的血腥氣讓人難受。然而於她而言,這卻是她十餘年來第一次覺得皇宮的氣氛如此讓人輕鬆,她深吸了一口那血腥氣,又凝視夜色良久,才不慌不忙地走向後宮。明明是已走得再熟悉不過的路,卻突然變得令人愉悅。
如今她是秦菀了,她終於又是秦菀了。
回到霜華宮,她睡了個前所未有的好覺,一直睡到了次日下午。
待她起身,花晨打簾進了殿,垂眸想了想,口中謹慎地改換了稱呼:“娘子,新帝……想請您過去一道用晚膳。”
大魏一朝,低位份的宮嬪才叫“娘子”;但若放在民間,嫁了人的女子也都可稱一聲“娘子”。如今她所嫁的皇帝被廢,她的后位自也不復存在,這聲娘子就是最不出錯的了。
秦菀心平氣和地點頭:“讓張慶去回話吧,就說我晚膳時自會過去。”
“諾。”花晨屈膝一福,便回首向門邊的宦官遞了個眼色,繼而上前扶她去梳妝。
秦菀坐到妝枱前,花晨從鏡中打量着她,道:“娘子真不想跟了當今陛下?奴婢瞧着,陛下待娘子情誼如舊。”
秦菀喟嘆:“總有些事不取決於想與不想,還有‘能與不能’的分別。我從前騙了他那麼多,如今若再應他這些,就真是自私到極致了。”
“娘子不是壞人。”花晨低語呢喃道,“奴婢想了一夜,覺得娘子不管姓秦還是姓徐,都不是壞人,滅門之仇誰能不報?陛下多半也是這樣想的,娘子又何必自責?”
“你不要勸我了。”秦菀從鏡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我把你們都蒙在鼓裏,如今你們不怪我,就已是我的幸事。立后之事關係重大,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任性,我自有分寸。”
花晨聞言心下只為她惋惜,但見她堅決,終不好再說什麼,緊緊咬住嘴唇,安心地低頭為她梳妝。
傍晚時分,秦菀再度進了紫宸殿。紫宸殿中與昨日沒有多少分別,只是宮人換了一批,王敬忠也不見了蹤影。她走到膳桌前,桌上涼菜熱菜加起來只有八道,外加一道湯,再仔細看看,其中倒有一大半是她愛吃的。
“坐。”衛川頷首請她落座,也掃了一眼案頭的菜式,神情有些窘迫,“本想擺個像樣的宴席,但是看了一上午的賬……國庫實在太窮了。你容我緩上一緩,待朝廷寬裕一些,咱們再……”
“這有什麼的?”秦菀笑了聲,只覺得舒心。心裏一時在想:看看,皇帝和皇帝就是不一樣。
齊軒在位時,眼見國庫愈漸空虛,雖也削減了各項開支,卻不願從宮中動手,更不曾削減過御膳。衛川卻是喜歡“身先士卒”的人,他自己厲行節儉了,想來底下人便也不會太過奢侈。
她邊想邊逕自夾了口青菜來吃,衛川睇着她,欲言又止。她一時沒有在意,然而他吃了口菜之後又打量她,她這回注意到了,回眸望過去:“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是。”衛川沒有否認。
秦菀放下筷子,溫聲:“若是你想娶我,咱們就不談了。別的都好商量。”
“是別的事。”他忙道,說著好像生怕她走,抬手給她盛湯。
他將湯放到她手邊,沉了沉,終於鼓起勇氣道:“阿菀,我知道你恨齊軒,想讓他的親眷給你的親眷償命,這沒什麼不對。但……”
他說到一半還是氣虛了一陣,咳嗽了一聲,才續說:“但咱們與若莫爾的關係剛緩和不久,國庫又實在不夠充裕。一旦再度開戰,勢必民不聊生。所以齊軒嫁出去的公主……”他目不轉睛地打量她的神色,“我若承認這個公主的身份,便是聯姻仍在,可繼續與若莫爾汗王為友。若不認她……再挑個公主送出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知道,一來我一無姐妹、二無女兒,只得挑個宮女冊封後送出去,論身份倒還不如先朝公主有誠意;二則,公主和親,嫁妝、隨從都要備上不少,銀錢又要如流水般花出去,朝廷現下這個局面,實在不好辦。”
他越說到後面越苦澀,秦菀自也知道他接手的是怎樣一個爛攤子,笑了笑,反過來也給他盛了碗湯:“嫁出去的佳穎,跟我的關係倒比跟齊軒更親近些。再則,既提起了她,我也還有個事想跟你商量。”
“你說。”衛川道,秦菀沉吟片刻,緩緩道來。衛川側耳傾聽,等她說完究竟,他才算徹底鬆了口氣,笑道,“你真不在意就好。想到你有滅門之仇,我思索了一整日才敢跟你開口。”
“你說得好像我會吃人。”秦菀低笑。
二人之後就沒再議什麼正事,心無旁騖地用完這頓晚膳,秦菀走出紫宸殿看了看天色,暫且打消了去見齊軒的念頭。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先朝廢帝還住在宮中總歸是不合適的。她就着人在皇城之中挑了一處空院子看管他,卻也不急殺他。
過去十幾年,她都巴不得殺之而後快。如今他真的落到了她手裏,她卻覺得不妨慢慢磨一磨了。
是以在之後的十餘日裏,她都在享受折磨帶來的愉悅。每每有宗親被衛川的人誅殺,她便讓人割下他們的頭顱,送去給齊軒看。
從同輩的親兄弟到叔伯長輩和堂兄弟,再到旁支宗親,短短十餘日就殺了六十多個。
其間,她也親自去過兩回。但沒有進關押他的房門,只是立在院外,命張慶將那已生蠅蟲的項上人頭送了進去。
她立在院中靜靜等着,很快就聽見房裏傳來凄厲的慘叫,繼而便是痛哭、咒罵,帶着幾許瘋癲的口吻,已讓她不大想得起他從前的樣子。她不覺間有了笑意,笑容有些鬼魅,同時貪婪地將他的痛哭與咒罵刻進腦海,準備着慢慢享受一輩子。
張慶任由他罵了一刻,才將那人頭提出來,按秦菀的吩咐懸挂在廊下。這樣的人頭已幾乎掛滿了迴廊,其中有一部分已臭不可聞,少有那麼幾顆,勉強還算新鮮。
等他掛好,秦菀睇着齊軒的房門道:“他沒自盡過吧?”
張慶回說:“下奴問了守在屋裏的人,說是沒有。只是一味地要酒喝,弄得滿屋的酒氣。”
“讓他喝吧,別喝死了就好。”秦菀嫣然一笑,遂側首看向花晨,“宮裏頭,安排好了?”
花晨躬身:”都安排好了。”
“那便回吧。”秦菀說罷回身,搭着花晨的手踱出院門,上了馬車。
就在昨晚,她告訴衛川,不必再繼續屠戮宗親了。一則餘下的宗親已旁支得和齊家沒多少血緣,二則她數了數,餘下的金簽子還剩九個。
除卻念珺和佳悅,齊軒的子女外加他們的生母養母,有八人。
回到宮中,她直奔冷宮而去。屈指數算,她已有兩年多沒來過這個地方了,眼下這地方還是同樣的陰森,只是被齊軒打入冷宮的幾個妃嬪已被放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個皇子公主,一旁還有她們的生母或養母。
她走到冷宮門口往裏看了一眼,他們瑟縮在院中,個個狼狽,被從沙場上活捉的皇長子齊元珏狼狽得更顯眼一些。
她看了他們很久,終是狠下心,啟唇:“動手吧。張慶,你親自留下盯着,要看清楚,務必讓他們個個身首異處才好。”
張慶眼底一顫,低眼應道:“諾。”
秦菀說罷就轉身離開。她能狠下這個心,卻不代表她有底氣去看。
隨着張慶進院傳話,院子裏頓時亂了起來,皇子公主們哭叫着掙扎求饒,不經意間有人注意到正要離開秦菀,便不管不顧地要闖過來:“母后!”
元琤聲嘶力竭地含着:“母后!救救兒臣啊!”
秦菀閉上了眼睛,但迫着自己不許止步。
她不是不能發善心饒過他們,但她已太知道斬草不除根的害處。倘使昔年齊軒更謹慎陰毒一些,非要見到他們秦家上下的項上人頭才肯作罷,現下這江山或許還未易主。
她走出數丈,院子裏的聲音就消失了。幽長的宮巷歸於安寂,很快便見一排宦官捧着托盤,各托着一顆項上人頭從她身側路過。
她冷眼看着,一個個都看得清楚:元珏、元琤、元璋、元珣、欣慧……
他們也都會被送去給齊軒看。
秦家的一百二十七條人命,就此還上了一百二十六筆,還剩一個,她要親自去取。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鬱氣,失神地笑了兩聲,復又提步前行。
她走到景明宮,宮門口重兵把守,她若無其事地走進去,走進正殿又邁入寢殿,尚未繞過影壁,就聽到女孩子在哭。
她聽得出這是誰,腳下未停,繞過影壁間,只聞那哭聲滯了一瞬,接着便見佳悅撲過來,跪地便抓住她的裙擺:“母后,饒了我母妃吧!”
“佳悅!”吳氏臉色發白,幾步上前將佳悅擁住,護在懷裏。她望着秦菀,眼中已尋不到昔日的姐妹情分,口吻顫慄道,“人死不過頭點地……我知你心裏有恨,但求你給我們母女一個痛快!”
佳悅淚如雨下,一壁恐懼地抓着母親的衣襟,一壁還在沖秦菀喊:“不關我母妃的事,不關我母妃的事!”
秦菀面無表情地看看她,無聲一喟:“我們坐下說話。”
言畢她逕自走向茶榻,吳氏定一定神,也要上前,但佳悅緊張地攔着她。吳氏拍了拍她的手,她小臉緊繃著搖頭,秦菀見狀無奈,直言道:“如今國庫空虛,前幾日陛下與我商量說,想承認佳穎的公主身份,以免兩國戰事再起,我同意了。也順便求了陛下,饒姐姐和佳悅一命——姐姐是想繼續躲着我,還是我們坐下好好商量商量?”
母女二人俱是一怔,佳悅連眼淚都滯住。吳氏又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終於鬆了手,束手束腳地跟着母親一起上前。
吳氏在茶榻另一側落座,佳悅抽噎着拽着母親的袖角,打量秦菀。吳氏亦看了她半晌,神情複雜道:“滅門之恨,你竟肯放過佳悅?”
“我可以饒她一命,但她得去若莫爾投奔佳穎,這輩子不許回來。”秦菀直言道。
眼見吳氏眼底一栗,秦菀又言:“姐姐不必擔心。佳穎不日前剛送了信回來,她在若莫爾已站穩腳跟,頗受子民愛戴,信中也只擔憂兩國戰事再起,言辭間很有一國之母的樣子。佳悅去了,想來佳穎能護住她。”
隨着她的話,佳悅漸漸靜下身,又抽噎了幾聲,道:“母妃可以一起去么?”
“不可以。”秦菀冷聲,眼見佳悅眼眶泛紅,口吻終是緩和了些,“你要知道,你們到底是前朝公主,身份特殊。雖說新君下旨承認你們的身份,若莫爾便也不得不認,但若你們母妃也去了,就會顯得你們形同棄子。反之若將她留在京中為質,到顯得新君重視這場聯姻,你和佳穎在若莫爾才能平安無虞。”
佳悅緊緊咬了下唇:“可是……可是父皇已經沒了,母妃怎麼辦?不跟我走,她日後住去哪裏?她娘家都沒有人了!”
秦菀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見她眼中只有對母親的擔憂,而無分毫對父親的思念,才算徹底鬆了口氣,便坦然道:“新君既認了你與佳穎的公主身份,自也會給你母妃該有的體面。我問過了,他打算給你母妃封個誥命,日後就在皇城裏養老,日後若兩國關係能再近一步,你們兩個能回來省親,便也可以再看看她。”
佳悅的心弦陡然一松。
作為亡國公主,這已算是極好的結局了。
可她接着又想起念珺,雖知念珺是秦菀的女兒,出路自不會差,還是不安地又問了句:“那念念呢?她……她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