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翻牌
因毒效發作,徐思婉一覺睡得沉而長。醒來時近前燈火盡熄,唯有與拔步床遙遙相對的茶榻上留着一盞油燈,將幾許昏暗的光澤透進床帳縫隙。
徐思婉凝視着那縷光,眸光凌凌,深吸着氣撐坐起身:“花晨!”
“娘子?”花晨的聲音離得不遠,帶着三分驚喜。很快,床幔便被揭開,“娘子可感覺好些?”
“還好。”徐思婉沉了沉,“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是水銀中毒,所幸中毒不深,未傷經絡,稍作安養就好了。”花晨稟道。
徐思婉點點頭,又問:“陛下呢?”
“陛下親自送娘子回了賢肅閣,便去了宮宴……”花晨說到此處變得遲疑,小心地打量徐思婉的神情,徐思婉卻渾不在意的一笑,“這我知道。”
她與皇帝終究沒什麼情分,若他能為著一時動容推了宮宴守在她身邊反倒奇怪了。也正因如此,她先前才盼着明賢儀得寵,若不然兩個籍籍無名的妃嬪之間起了齟齬,只怕不值得九五之尊走這一趟。
花晨這才又放心大膽地說下去:“陛下下旨禁了明賢儀的足,命御前的黃公公帶着人去查問,別的……”花晨頓了頓,“倒也沒多說什麼。”
徐思婉吁了口氣:“好。”
花晨頭一遭接觸這樣的鬥爭,不免有些憂慮:“娘子就不怕被問出什麼?咱們近前的人自是抵死都不會說,沒什麼可擔心的,可清雨那邊……”
“除卻按規矩送香囊,她什麼也沒做,又有什麼可說的。”徐思婉笑笑,“況且,陛下也不會真費什麼心思去查。”
這一點,她自小讀史書時就懂了。
徐思婉沒有理會花晨面上的不解,心情舒暢地躺回去,懶洋洋地笑着:“明日一早,你拿一錠金給尚寢局的人送去。告訴他們,三天後再往紫宸殿呈綠頭牌的時候,把我的牌子往中間挪上一挪。”
霜華宮北側的艷蘭苑燈火通明了整宿,明賢儀在御前宮人的冷眼注目下未能歇息分毫,熬至黎明破曉幾已神思渙散。
王敬忠終於領着人出了門,手下的小宦官隨在他身後,神情多有不安:“師父,明賢儀偏不認罪,這怎麼回話?”
王敬忠一聲冷笑:“呵,這有什麼難辦。”
過了約莫一刻,王敬忠步入紫宸殿。皇帝剛下朝回來,正在寢殿中更衣,王敬忠躬身行至身側,邊熟練地上前幫忙,邊輕聲稟話:“下奴問了一夜,明賢儀不肯認罪,說自己不知那水銀是如何來的,也不曾在香囊上動過手腳。但她自己房中的香囊下奴查了,無恙。”
皇帝平靜無聲,王敬忠趁外衫退下的檔口掃了眼他的神情,續道:“下奴也問了霜華宮的宮人,外頭洒掃的宮人說……明賢儀對徐才人存怨是人盡皆知的,前幾日還打了徐才人身邊的掌事。據說那掌事是去尋找吉位給徐才人懸挂護身符,不巧被明賢儀瞧見了,逼他承認裏面有詛咒的符紙。”
皇帝仍沒反應。
王敬忠思索着自顧說下去:“昨日端午,聽聞徐才人有意精心備了些粽子,想獻給太后。明賢儀……或許是怕徐才人在太後面前得了臉要算從前的舊賬,便先下手為強了?”
說到此處,查出的經過已然說盡。王敬忠不再多語,低眉順眼地繼續幫皇帝更衣,待一襲舒適的寢衣換好,皇帝提步走向內殿,終於啟唇:“傳鴻臚寺來議使節覲見之事。”
“諾。”王敬忠躬身,一時摸不清適才的稟奏陛下是否聽進去了,只依言着人去召鴻臚寺官員入宮。
而後一忙就是整日,皇帝直至傍晚才依稀回想起王敬忠所言,卻也沒興緻多想,翻了玉妃的牌子。
自此又過兩天,徐思婉身體大好,氣力恢復。轉眼又至傍晚,晚膳后,尚寢局再行將妃嬪的綠頭牌呈入殿中,皇帝手中讀着奏章,將跪在一旁的宮人視作無物。
直又讀完一本,他才抽神掃了眼,看見正當中那塊寫着“霜華宮徐才人”的牌子視線不由一定,略作沉吟,信手翻過。
面前長跪的宦官屏息告退,很快,“陛下召霜華宮徐才人侍寢”的消息就在宮中傳開。徐思婉對此並不意外,早已在宮中收拾妥當。待得天色更晚一些,御前的人到了賢肅閣,她就隨他們去了,坐上步輦,被送去紫宸殿。
本朝妃嬪侍寢,但凡被傳到紫宸殿,就都要先去紫宸殿後的湯泉宮沐浴更衣。湯泉宮的浴池一漢白玉沏,精緻而寬闊,熱氣氤氳間宛若天界。
徐思婉置身其中,一度被這樣的熱氣熏得頭腦昏昏,倒令連日緊繃的心弦一時得以放鬆,走出浴池時遍身都鬆快了大半。
身在紫宸殿,輪不到她身邊的宮人進來侍奉,紫宸殿中的女官很快上前,用上好的柔軟絹綢為她擦凈了身子,又奉上新制的寢衣。
徐思婉安靜地穿上,便隨女官坐去妝枱前,絞乾頭髮,再綰一個簡單的髮髻。
差來侍奉的女官手很巧,只用兩根細繩就能將髮髻綰得很像樣子,既能讓侍寢的嬪妃看起來儀態得體,又免去了頭戴珠釵在侍寢時的不便。
徐思婉待梳妝妥當不由多看了看她,遂抿起笑:“這位姐姐手巧,我很喜歡,但過來侍寢身上也沒帶什麼用以答謝。待一會兒忙完了,姐姐去尋我身邊的花晨喝杯茶吧。”
這是要行賞的意思,那女官面露笑意,垂眸福身:“謝娘子。”
徐思婉莞爾頷首,不再多言,就搭着宮女的手出了湯泉宮,踏上通往紫宸殿寢殿的窄廊,直接步入寢殿去。
大魏朝的天子寢殿修得極為宏偉,眼下皇帝不在,唯殿門口留了兩名宦官,偌大的殿閣直空得讓人心裏發慌。
徐思婉坐到床邊,舉目看去,自殿門至床榻間一道又一道明黃紗簾已然落下,簾與簾間放置的多枝燈火光搖曳,照得滿殿輝煌。
伴她進來的宮女待她安然躺下就退了出去,她卻並未一直乖乖躺着,很快就坐起身,趿拉着鞋子,四處走動張望。
紫宸殿裏侍寢與在自己宮中大有不同,一套嚴明的規矩是祖宗定下的。早在冊封旨意頒下后,宮中就差尚寢局的女官到府中為她講過。
她在女官走後拉着花晨將這樣的景象模仿過數次,終是覺得那般老老實實躺着雖然嫻靜溫柔,卻實在沒什麼情趣。
既是如此,不妨不理會那些陳腐的禮數。她也不覺得在這樣芙蓉帳暖的好時候,皇帝會因為她沒在床上好好躺着就把她打發走。
她悠悠踱着,直至在鏡前看到木梳,面露滿意,便拿起梳子回到床上。
剛剛洗凈的長發雖已反覆絞乾還是透着微微的潮意,不覺間已將寢衣背後沾濕一片。徐思婉背對殿門側坐在床,雙腿隨意地延展向一側,玉色的柔軟裙擺恣意鋪開,纖指在身側系帶上一挑,就逕自褪去了上杉。
上杉之下,僅餘一件殷紅心衣。
心衣只遮擋身前,背後以數根細帶繫緊,於是香肩玉背皆露出來,烏髮斜垂一側,愈發襯得肌膚潔白勝雪。
徐思婉摸出錦帕置於一旁,手執木梳,一下一下梳過如瀑長發。梳個幾下就執起錦帕,擦一擦梳出的水,然後再拿起木梳,周而復始。
她的動作隨意懶散,好似只是等得無趣,百無聊賴之下為自己尋點事干。
過不多時,她聽到了殿門輕響,卻只做不覺,仍自緩緩梳頭,彷彿已梳得出神。
她為這一刻已籌備了太久,太知道自己怎樣的身姿最顯婀娜,寢殿中那數道紗簾倒是意外之喜,朦朧的美感總是比直截了當來得更為悅目。
木梳梳過長發,發出沙沙輕響。紗簾一道道被宮人依次揭開,響動更令人愉悅。
徐思婉屏息聽着那腳步聲近了、更近了,心下不住地估摸距離。隱覺大抵還剩一道紗簾,她彷如突然回神般猛地回身,視線一下子落在他身上。
那一刻,她也有股油然而生地緊張,因為她從未看清過他的容貌。或者該說,自她成為徐思婉以來,她從未看清過他的容貌。
她只朦朧記得當她還是秦菀的時候曾在東宮裏見過他,那時她是個三歲的孩童,他是十四歲的少年。她無所畏懼地追着他喊過哥哥,他含着笑將她抱起,那笑容讓她覺得如沐春風。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他應已存了構陷秦家的心了,可惜她不知道,她的祖父也不知道。
是以徐思婉的目光滯了一瞬才緩緩抬起,抑制着滿心複雜想看他的容貌。
然而她卻估錯了,他們之間尚余兩道紗簾、近兩丈之距,他的面容被遮擋得十分模糊。就像她這些年來在噩夢裏所見一般,讓她恨,卻不知道所恨之人長什麼模樣。
她一時怔怔地望着他,忽聞一聲低笑,他親手揭開近在咫尺的那道簾,幾步走近,又揭開最後一道。
徐思婉如觸電般回神,匆忙扯過寢衣穿上,手卻緊張得發抖。
於是不待她穿好,他已行至床前,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她半露的香肩,他伸手,修長的食指挑起她的下頜。
四目相對,她呼吸凝滯。徐思婉望着面前俊朗的容顏,兒時朦朧的記憶倏然清晰。
她記起了他當年的樣子,更看清了他現在的容貌。
他脫去了那時殘存的稚氣,氣質間多了沉穩與威嚴,深邃的眼中光華內斂。
原來她恨的人是這個樣子。
盤踞心頭數年的模糊噩夢,突然變得明晰。
“……陛下。”她喚了聲,嗓音沙啞,穿衣的手也僵住,好似已慌亂到極致。
而他唇角勾起,寒潭般的眸中泛開幾許玩味,口吻悠哉地直言問她:“尚寢局今日送綠頭牌時,你的牌子在正當中,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