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奪城(上)
夜色濃重如墨,趙瑜領着一隊沿着木柵下的窄巷向北疾行。城裏的道路確比山路好走的多,喝口水的功夫就趕回了山口處,而趙武早已站在守山土兵的院子裏,指派着手下把幾具土兵屍首拖到暗處藏好。
看着趙武指揮若定的樣子,趙瑜心中甚喜:‘這小子手腳倒快。’
見趙瑜已到,趙武連忙趕着上前,笑道:“二郎,這樣忒容易了。俺衝上來的時候,他們還在放爆竹呢。俺一斧一個,他們連聲都沒來及出。”
“兄弟們呢,都沒傷着吧?”
“沒有沒有。那幾個土兵都袖着手看爆竹,手上連根針都沒有,哪能傷到俺們?”
“幹得漂亮!”趙瑜笑着拍拍趙武的肩膀,贊道:“越來越出息了。等這次佔了縣城,就讓你下去帶條船。憑你的功勞,應該不有人不服。”趙瑜向來老成,待武二人如同長兄,用這種長輩的口吻說話卻也不嫌突兀。
“多謝二郎看顧!”趙武大喜過望,忙拜倒要謝。
趙瑜哪裏肯受,一把把趙武扶住,怪道:“你我兄弟,何須如此多禮。”
趙武跪不下去,便順勢站起,笑道:“這不是規矩嘛。如果不分個上下尊卑,給大郎知曉,怕又是一頓好打……”
聽得趙武到他長兄,趙瑜的臉一下沉了下去。趙武一驚,不敢再說。
見趙武噤若寒蟬,趙瑜只得苦笑。不好再多說什麼,便命令道:“時間不多,我帶三隊人先走。武兄弟你把這兒收拾乾淨,再留上半隊,便趕過來。”
趙武聽命,躬身答諾。
留下趙武,趙瑜領兵直撲北門。走不到一里,木柵便到了盡頭,兩丈高的城牆一下遮住了眾人的視線,腳下的道路也突然變寬了。古代建城,城牆腳下必須有一條運送兵和物資的道路,嚴禁有人侵佔。不比後世,房屋可以倚着城牆搭建。這條道路,也給趙瑜的奇襲帶來了便利。
站在路上向東望去,隔着一條入城的河流,昌國縣城北門的燈火正在不遠處。
趙瑜等人貼着城牆向前疾行。不斷響起的鞭炮聲和城牆根下的暗影給了他們最好的掩護。不到十息,就已經潛到河邊。越過架在河面上的一座石拱橋,北門就在三十步開外。藉著北門兩側城牆上插着的火炬,趙瑜很清楚地看見有七八條身影聚在門前,或蹲或站,在那燃放鞭炮。
三十步的距離,不過幾次呼吸。此時不用再隱藏身形,趙瑜着板斧,一馬當先衝上橋頭,其餘人緊隨其後。
七八步衝過石橋,趙瑜的腳步越跨越疾,手中的板斧和着步子逐漸架上右肩。呼吸愈加急促,鼻翼已張到最大,大量冰寒的空氣一下被吸入肺里,下一刻,變得濕熱又被噴了出來。
還有二十步。
守門的土兵已經有人發現這裏的異樣。一個面朝這邊的指着趙瑜大聲喊着什麼,但其他人還捂着耳朵看着地上的爆竹。
腳下不停,趙瑜左手按上板斧柄尾,把斧子漸漸舉高。心臟極速跳動,彷彿重鎚一般敲擊着胸腔。
還有十步。
更多的反應過來,都轉向趙瑜這邊。他們臉上驚駭和茫然交織在一起,結成一個扭曲的表情。
趙瑜屏住呼吸,他的雙眼鎖住了靠他最近的那個守兵。5NeT重斧已舉到頭頂,只在等待下一刻的劈出。
三步。兩步。一步。
趙瑜身子突的一沉,腳下牢牢地釘住地面,所有前沖的動量集中到雙手手腕。大吼一聲,掌中的重斧全力向前斬去,聲如虎嘯,勢如雷霆。
眼前的目標彷彿陷入了夢魘,面上現出掙扎的神色,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不過,他也不需要再動了。雪亮的斧刃從他的左肩直貫而入,斬開他前胸的肋骨,帶着心肺肝脾從他的右腰破出。沒有了心臟,鮮血也失去了噴射的動力,只順着傷口往外流淌,把斷掉的腸和腎也擠了出來,一股刺鼻的惡臭隨即在空氣中瀰漫。等他最終倒在地上時,趙瑜已經又把三人送去和他做伴。
城門內的戰鬥,開始得快,結束得也快。沒等趙瑜帶的三隊人都衝過來,守門的土兵就已經全變成地上的屍首,單趙瑜一人就斬殺了五個。不過這樣的廝殺極消耗體力,他倚牆喘息了一陣,方回復說話的力氣。隨手指派了一隊收拾屍體,他就在等趙武那兩隊趕上來。
這時,一聲尖利的慘叫穿透爆竹聲的阻隔刺入趙瑜的耳中。
‘女人?!’趙瑜一驚,忙抬眼望去。不知何時,在連接着南北二門的通衢大道上已高高低低聚集了幾十名百姓。他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北門內發生的一切,剛才的那聲慘叫,正是他們中的一個發出的。
‘失算了!’趙瑜暗叫不好。除夕放爆竹,有院子的自然在院子裏放,沒院子的就在屋外找塊空地放。這城中,除了鐘鼓樓前的廣場,還有哪個地方比連接四道城門的十字大路上更為空曠。
眼見得這些閑雜人等就要放聲大叫,趙瑜心中大急,驚動縣衙無妨,要是讓其他城門守兵有了防,那麻煩就大了。他趕緊氣高喊:“某乃浪港趙二,今夜來此,只為貪官,不傷百姓。爾等快快各自歸家,若還在街上遊盪,小心刀槍無眼。”
話音剛落,只聽得轟的一聲,那些百姓就拖兒挈女四散逃去,卻連大氣也不敢出。
這時趙武也已帶人趕到。不待喘息得定,便湊上前來問道:“二郎,現下該如何是好?”
“不妨事!一點小風哪翻得起大浪!”大驚之後,趙瑜反而冷靜下來,不管怎麼說,他的兵暫時還是有人數優勢的。只要在縣衙反應過來前佔了四門,這一局他就贏定了。
不過現下時間緊迫,再也耽擱不得。趙瑜留了一隊把守城門,命他們熄了城上的燈火,守在城門兩側的耳室內。如有人出城報信,就左右齊出,亂斧砍死。並命其分出一人,上了城牆,監視縣城內外動靜。
幾句話把任務交代,趙瑜聚齊剩下的四十餘人,不再繞道城牆根,也不怕驚動百姓,穿街過巷,抄近路攻去東門。
這彪人馬過處,自是一陣雞飛狗跳。趙瑜打頭沖在最前,但凡有人擋路,就是一斧過去,也不管其死活,直接推到路旁。四十多人如風般卷過,身後留下一路屍首,爆竹聲還再響着,但其中卻夾雜着陣陣凄厲的哭喊。
不到半刻鐘,趙瑜等人便衝出了狹窄的街巷,殺到東門前。而此時的東門守兵全然不知死神已經到來,都圍在城門前燃放爆竹,嘻嘻哈哈的,全無鎮守重地的自覺。看得如此情形,趙瑜不由自贊這日子選得的確是好,要是換一天來偷襲,斷不至如此順利。
趙瑜也不上前,只手一揮,身後一眾煞星就如狼似虎的沖了上去。刀斧齊下,還發著呆的守兵們就化作了一堆屍塊,鮮血灑了滿地。
這東門前大道上亦有一群百姓在燃放爆竹,突然驚見一群黑衣人把守門土兵砍成肉醬,都如雷驚的蛤蟆般動彈不得。趙瑜覺他們礙事,便朝趙武努努嘴,比劃了一下。趙武意,走了過去,作勢把斧子一揚,還沒等他說話,圍觀的百姓齊發聲喊,狼奔豕突,紛紛作鳥獸散。趙武哈哈大笑,只覺快意無比。
連下三關,趙瑜這一路大事抵定。他望向南門,卻不知陳五那路是否順利。抬手招來一名親隨,命他上城去滅了火炬,順便看看西南兩門城樓上的燈火熄了也未。
按城防定規,為防盜匪,城門敵樓上的燈火必須盡夜燃燒,不得熄滅。因此在廟中定計時,趙瑜就跟陳五約好,打下城門后以熄火為號。行動進展是否順利,到高處一看便可知曉。
那親隨上了城,才一張望,便幾步跳了下來,興奮地喊着:“二郎,西門南門的火都滅了!”
嘩……眾人一下都歡呼起來,趙武領頭大吼大跳着,刀斧舉在頭頂一陣狂揮亂舞,喜悅之情無以名狀。
趙瑜也長舒一口氣,四門一下,這昌國城中就只剩縣衙了,真真是大局已定。他心中亦是狂喜,也隨手下的嘍羅一樣大吼一番,不過作為首領的矜持讓他把興奮留在心底。微笑着擺擺手,讓那親隨再上城把該做的事做完。
狂亂了一陣,眾人很快又自覺地平靜下來。能被選入奇襲隊的都是精銳,沒有一個是不知輕重的傻瓜,皆知縣衙尚未攻下,還不是徹底慶祝勝利的時候。
趙瑜清了清喉嚨,大聲道:“眾家兄弟,現下四座城門都被我們攻克,只要再打下縣衙,這座城就是我們浪港寨的了!”
眾人又是一陣歡呼。趙瑜接着道:“現在陳五哥他們多半已經到鐘鼓樓了,且莫讓他們久等!留一隊守城門,其他兄弟,跟我來!”
指派了一隊留守城門,趙瑜率剩下的人馬循大道直趨鐘鼓樓。
大道上,趙武領着一隊在前領頭疾走。趙瑜等人緊隨其後。迴響在街道上的腳步聲已經比初出觀音廟時稀落了許多。趙瑜看看左右,經過三次分兵,身邊的人數只剩初時的一半。
‘要是能再多帶些人就好了。’趙瑜着。不過他也清楚這是奢望,由於島上的烽火台佔據了各個戰略要地,能暗中潛上島的,一百人已是極限,再多就決逃不過烽火台上那些警惕的眼睛。
這十七座遍佈全島的烽火台,一旦發現敵情,能半刻鐘之內把消息傳到縣城和三姑寨中。再過兩個時辰,昌國巡檢司的兩百人馬就能趕到縣城協防。與此同時,縣城中也能聚起一百五十人的兵力,順便拉出三百個壯丁。而以縣城和海岸的距離,就算敵人在離縣城最近的舟山渡登島,等他們殺到城牆下,城頭上早擺滿了燒開的油鍋。
這種情況下,強行攻打昌國縣城就成了一個繞不出的怪圈,多帶些人上島,就逃不過烽火台的監視;如果逃不過烽火台的監視,就必須硬吃縣城的城牆,而這段只有兩丈高的城牆,對於那些只跳過幫從沒爬過牆的海盜來說,卻同懸崖峭壁一般無二;如果不硬攻城牆,就只有繞道鎮鰲山一條路,而那時,在有後方支援的情況下,那座山頂的烽火台就讓攻城一方了解到,什麼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就因為如此,以趙瑜手上的籌碼,攻下昌國縣城,現在這個三年前有了構、半年前開始謀划、今日正式施行的奇襲計劃,是唯一切實可行的方案。
現在,趙瑜馬上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了。
喝着燙熱的水酒,吃着身旁侍妾遞到嘴邊的果子,昌國知縣章渝【注1】的心情,現在很好。
他的任期還有半年就結束了,這兩年來,雖舍了臉皮儘力搜刮,收入囊中的也不過三五萬貫。今次為了尋個好差遣,卻撒了一半出去,方走通了蔡太師的門路。不過這幾萬貫花的卻也值得,前幾日,蔡太師的一個門客寄了信來,信中說那吏部尚書左選磨勘【注2】已定,判了上上,年後除授,若非餘杭,便是錢塘,總歸是一望縣【注】。
章渝負手來到院中,一邊看着小廝們把串串鞭炮在院子兩側的槐樹上掛滿,一邊憧憬着轉任后的幸福生活。那餘杭錢塘,戶口勝昌國五倍,富庶更逾十倍。章渝向來不愛官、只愛財,若能在這等富庶之地鎮守三年,給他個士,他也不換。
幾個使女在他身邊跑來跑去,把春聯、門神還有桃符從屋子裏拿了出來。只要子時一到,就得把新的換上。這些使女都是昌國本地人。章渝上任時只帶了兩三個伴當,妻子兒女都留在故鄉,上任后,自感床腳空虛,便先納了一個妾,又買了這些使女來服侍,順便以充下陳。這昌國海女膚色雖黑,但身材卻甚是健美,床第間別有一番風味,他在京中時從未嘗過。不過再好的海鮮,連吃三年也早已是味同嚼蠟,他的確是有些膩味了。不過章渝並沒打算隨便的就把她們發遣出去,他早已盤算得定,等他離任,便遣人把她們送去汴梁。此種新鮮海味,如是送入京中,怕也不比金珠財貨稍差。至於身邊的空虛,到了杭州【注4】,還怕沒得補嗎?
不移時,院中諸事都已準備妥當。鞭炮在樹上掛滿,大個的爆竹也院前放定,春聯桃符就放在門角,連發給下人們的紅包也用簸箕盛了出來,就只等着鐘鼓樓的子時鐘響了。可是,時間不斷的過去,城中卻越來越靜,趙瑜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疑惑,這子時怎麼還沒到啊?
注1:宋施德操《北窗炙【車果】錄》載:大觀中,昌國令有章渝者,性甚貪鄙,墨聲尤著。昌國父老不勝其苦,咸曰:“人有雙手,彼有八足,無怪聚斂之速,逾人四倍。”渝聞之不以為恥,但曰:“若吾姓尤,豈不更佳。”蓋魷魚有十足也。
注2:磨勘是古代政府通過勘察官政績,任命和使用官的一種考核方式。宋神宗元豐改制之後,京朝官則由吏部尚書左選負責考核,每三年進行一次磨勘,評定政績優劣,有否過失。
註:自唐代以來,為便於管,將各州縣制定了等級。縣一級大體為7等,依次為:赤、畿、望、緊、上、中、下。其中赤、畿兩等,通常是京師、大都及附近的縣,屬特殊的政治地位,其餘5等,均按戶數確定。由昌國這等下縣知縣轉任望縣,算是超遷。
注4:宋時,餘杭、錢塘兩縣屬杭州管轄。貌似現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