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父兄(下)
次日。縣衙內廳。
趙櫓高居上首,蔡禾、至善分坐左右。趙瑾、趙瑜領着浪港寨諸頭領列坐於下。
喝了口雪白的茶湯,趙櫓咂着嘴,品嘗着滋味,“也不咋樣嘛!還不及我平常喝的。這種貨色也敢賣三貫一兩?”
至善坐在趙櫓左手邊,他陪笑道:“就是三貫一兩才有人買,要是三一斤,除了官府弄去給赤佬,擺在地上都沒人要。”
趙瑜點頭應道:“三叔說的確是沒錯。世上每多蠢人,買東西只選貴的,不挑對的,卻不知看上去光鮮貴价的東西,不一定好。說不定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他看了對面的趙瑾一眼,自是意有所指。
趙瑾眉眼一挑:“二弟。有話直說,莫夾槍帶棒!”
“大哥何出此言?”趙瑜雙眼睜大,一臉無辜。
“別把哥哥當傻子!”趙瑾冷笑,“你不是明擺着說鄭家不識貨嗎?”
見二子當眾相爭,趙櫓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把茶盞砰的一聲砸在几上,“閉嘴!”
見父親發怒,趙瑾、趙瑜連忙離座請罪。
趙櫓不兩人,揮手讓他們坐回座位。轉頭對蔡禾道:“現在說正事!二弟,你先來!”
蔡禾輕咳了一聲,這個長相清癯的中年書生摸摸上唇的兩撇鬍鬚,開口道:“寨中定規:有功即賞、有過就罰、無私無袒、無枉無縱。此乃我浪港寨興……”
趙櫓擺擺手,不耐煩道:“老二,前面的套話跳過。”
“是……瑜哥兒百人奪城,戰功莫大於此。”蔡禾是趙瑜的准岳父,自然不吝溢美之詞,“按戰前公佈的賞格,此次出戰,城中所得三成由奇襲隊平分,剩下的七成,奇襲隊中的大小頭領還可再分一份。除此之外,每人另有五十貫加賞,輕傷者還可多十貫,重傷加三十,戰死者翻倍。城中所獲現下還未點算明曉,暫且不論。單說加賞一事,此役戰歿者三十五,一人百貫,總計三千五。但重傷者中還有幾人怕也挺不住,估計要備下四千到四千五的樣子。
至善驚叫道:“這麼多?!”記得三年前他還在寨里的時候,浪港寨上下窮得叮噹響,趙瑜為了湊齊幫他買度牒的兩百貫,幾乎連褲子都當了。
“不算多。”趙瑜笑道,“比起一座縣城,這些錢根本不算什麼。”
“瑜哥兒說得沒錯。有了昌國縣,現在賞出去的錢,一年就能回來,絕不算多。為了戰後封賞,我早備下了萬五千貫,現在看來用不完。比如說重傷者,現有十六人,共需一千兩百八十貫;輕傷五十二人,三千一百二十貫;沒傷的,二十二人,一千一百貫。這些加在一起,正好九千貫。就算重傷中再走掉幾個,也不過再多千兒八百。比當初的預計要結餘下五千有多。”
至善驚得腦袋嗡嗡響,他乍舌道:“什麼時候寨中這麼有錢了?!”他在廟裏當了三年和尚,只聽得人傳,浪港寨勢力越來越強,聲名越來越廣,卻不曾寨里現在花上萬多貫都不帶眨眼的。怎生得變化這麼大?!
蔡禾道:“那多虧了瑜哥兒使人開的幾塊鹽田。”
“鹽田?”至善看向趙瑜,懵然不解:“鹽也可以種?”
趙瑜笑着點頭:“三叔猜得沒錯,那些鹽田用的正是從解州傳來的種鹽法。”河東解鹽天下聞名,這解州鹽池自古以來便是北方重要的產鹽地。解州製鹽,墾地為畦,引滷水入其中,待南風一起,水耗則鹽成。“因為開田曬制,所以稱為種鹽。這種鹽法得到的顆鹽比起煮海所得的末鹽【注1】,不耗柴薪,少費人工,絕對是一本萬利的營生。”
至善聽完就叫了起來:“有這等好營生,還做賊干甚?!大哥啊,每年販個幾十船私鹽,麵糰團的做個富家翁豈不是更好?!”
“要是能做我不做?!”趙櫓一臉不爽,“刀頭舔血,桅頂吃風的買賣誰願意干一輩子?!”
“那怎生……”
趙瑜解釋道:“三叔你去昌國東西二場一看便知。從去年起,那裏就不再煮鹽了,新開闢出的鹽田加起來足足有幾十頃,衢山島的幾塊田跟這兩個鹽場比起來,那是一天一地,差得不知有多遠。”
蔡禾也道:“去年官中鹽池一起,寨里的買賣頓時就少了四成,如果今年沒打縣城,恐怕少得更多。”他咬牙切齒,“那些狗官……也在販私鹽。”
至善一臉恍然:“怪道從去年年中起,縣中幾家青樓里的鹽販子多了許多,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趙瑜道:“所謂官逼民反。既然官府不給我們活路,我們也沒必要給他們留活路。”
“原來如此。”至善點着頭,“要是章狗官知道寨里是為了鹽田才攻打縣城,不知怎麼?”
“人都死了,首級還在城上掛着,還能怎麼?”趙瑾插嘴,“搶了寨里那麼多生意,就不知他到底賺了多少?二弟,你打的縣城,你知不知道?”
“誰說他死了?”趙瑜瞟了兄長一眼,嘴角露出不出意料的笑容,“其他人都砍了,唯獨就他沒動。他在牢裏好吃好睡,我可一點都沒敢慢待。這章知縣販私鹽、貸錢糧、賣軍器,連縣庫都被他搬空了,不把他貪來的錢都榨出來,我怎麼捨得殺他?”
趙瑾別過臉,不再說話。上首的趙櫓卻驚嘆道:“好個貪官!一個同進士都有這本事,換了狀元郎,那還得了?!”他朝着蔡禾笑道,“兄弟,難怪你當不上貢生!跟章知縣比起來,你差得太遠啊!”
蔡禾抿着嘴,畢竟他是讀書人,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轉過話題:“既然這樣,等縣裏雜事一畢,就好好料他,好歹也要榨出幾萬貫來。不過,現在佔了縣城,諸事繁雜,要清個頭緒出來,卻也不易。”
“不過就是多了些地盤嘛,”趙櫓說得爽快,“當初在衢山島上怎麼做的,現在就怎麼做。沒什麼難的。”
蔡禾搖頭:“地盤大了十倍,人也多了十倍。憑現在的人手,肯定不夠。必須要徵召新兵。現在寨中嘍羅不過八百,就算把老的少的都加上也不過千二,要控制縣內幾百個大小島嶼,至少要把兵力擴充到三千。”
“官軍肯定要反撲,是得擴軍備戰。”趙櫓摸着下頜的亂須,點頭道。他看看兩個兒子,趙瑾臉上滿是熱切之色,自是把擴軍之權抓在手上,而次子雖然不動聲色,但趙櫓不信他不在意兵權旁落。暗嘆了口氣,有兩個太出色的兒子也讓人頭痛。
他盤算了半天,開口道:“老三……”至善側過身子,俯首待命。“二弟要管着縣內政事,這擴軍之事就交給你好了……”停了停,又道:“不過你身子骨吃不得累,這幾年對寨里的事也不清楚,得給你找兩個幫手……陳五!趙!”
坐在最下面的兩人忙站起走到大廳正中,單膝跪倒,“請大當家吩咐!”
“跑腿的事就交給你們兩個。凡事多和三當家商量,莫自作主張。”
“小的遵命。”兩人異口同聲,又向趙櫓、至善行過禮后,方退回坐下。
一碗水端得平平,趙櫓又看向蔡禾,“二弟。還有何事?”
蔡禾了一下,道:“自瑜哥兒佔下縣城,已經有了兩天。那明州城中必然已得了消息。我明州州軍定然趁我等陣腳未穩全力反撲。如果他們把那個指揮的宣翼軍送上島,憑現在的人手肯定抵擋不了。”
趙瑾笑道,“二叔多慮了,沒有官家下旨,禁軍哪個敢動?”
趙瑜道:“就算禁軍不出動,但州中廂兵,知州是能調動的。那可有兩千多人。除去船坊、采造以及江橋院的三個指揮的雜軍,剩下依然還有千餘可戰之兵,不可不防。”
“如何防?”
趙瑜胸有成竹:“自然是先發制人。出動戰船入大浹江【今甬江】,不必硬拼,只要能逼明州州軍守城不出便可。”
趙瑾不屑道:“虛張聲勢,能騙得幾日?只要那呂知州【注2】發信求救,半月之內,個兩浙東路【注】的廂兵就齊聚明州。”
趙瑜笑道:“就是要讓官軍集合。近萬人聚在一起,令出多門。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等他們做好進攻準備,恐怕就得三個月後了。”
注1:中國古代製鹽法有兩種,一種是引鹽池滷水開田曬制,產出的鹽結晶大,有顆粒,稱為‘顆鹽’,主要用於西北各大鹽池。還有一種就是煮鹽,或煮海水、或煮鹽井滷水,所得到的鹽,散為粉末,是為‘末鹽’。多用在沿海和四川鹽井。這兩種製法從周代就已出現,一直延續到清末。
注2:此時明州知州為呂昌齡。
註:宋時,轉運使司和安撫使司的路分區劃是有區別的。比如兩浙路,只有一個轉運使,而安撫使司,卻分為東西二路。明州就屬於兩浙東路——兩浙東路安撫使,馬步軍都總管,知越州鎮東軍節度管內觀察使,越州刺史事,領越婺明溫台衢處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