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昏畢昭月
第四十八章:昏畢昭月
當初段千鍾受命護送并州軍到達定城,按禮制要帶足人馬防止并州軍被敵軍襲擾,大營留守不過五百,剩下的一千人馬全部一同出發,所以在遺劍案中,朝煦和穆雲霽孤掌難鳴,唐影等人將并州軍送至定城便返回復命,路上遇到了返回的石門城的朝煦眾人,段千鍾看到唐影后率先喊道:
“唐影!”
他猛然勒馬停在大軍正前方,瓢潑大雨冰冷刺骨,兩千餘人的軍隊連戰馬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唐影看到了那個軍中唯一一個執傘的人,也看到了那黑衣執傘人身後的高大棺材,緩緩走向大軍歸隊,也看到了軍中少了誰,但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合流的大軍復歸前行。如果要問穆雲霽是個什麼樣的人,石門城的人都說不出來,他沒有唐影齊靖那般年輕有為,也不如周普那般持重老辣,在整個石門城存在感極低,低到他辦事從無紕漏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如今真的死了才給整個石門城的將士蒙上了一層沉悶的氣氛,那個憨厚靦腆的男人,孑然一身來到軍中,又孑然一身的走了,幾乎沒人知道他家在何處,為何來到石門城,唯一說得上話的也就是小了他近十歲的唐影,朝煦舉着傘蓋騎馬前行,身側的唐影沉默了半晌說道: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宗順十六年,陪他喝酒時聽他說過,老家在景州,父親死於戰亂,母親拋下僅兩歲的他便改嫁不再回來,而他是由祖父祖母艱難撫養,五歲那年,他的父親被核查為戰死,按制發放恤銀七十兩,改嫁的母親也回到了那個破敗的茅屋,五歲的他不懂什麼是苦盡甘來,卻明白的感受到了什麼是希望。”
唐影抹了抹淚水繼續說道:
“可惜他還未來得及體會希望,卻深刻的感受到了失望,他的母親並未帶來衣食,而是盯上了他父親戰死的恤銀,爭搶之中祖父被打傷不治而亡,而祖母也被打斷了腿再也無法站起,那時的景州已是強弩之末,再無精力去管這些瑣事,小小年紀的他提刀找上門報仇,也是被打了個半死丟了出來,兵荒馬亂的年代,哪有什麼公道可言!五歲的他就開始砍柴供養祖母直至過世,隨後便離開景州來到石門城從軍,再未歸鄉,也是那年,景州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案件至今無果。他今年二十七歲,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娶個女子,他說,別人看不上自己。”
唐影苦笑一聲繼續道:
“他這樣務實能幹,怎會有女子看不上他,想必是他知道了自己會有今天,怕那個女人也如自己母親那般薄情,怕自己的孩子也如他這般困苦吧!”
朝煦只是這樣聽着唐影的敘述,不置一言,只是在心裏狠狠的記下了穆雲霽的名字,和他的事!唐影繼續說道:
“他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如果他知道的話,應該會覺得很值!”
朝煦疑惑道:
“為什麼?”
“因為他希望有一天,再無孤苦之子,再無棄親之婦,再無不公之事!而太守說,你將會是宗人的驕傲!”
朝煦冷冷的說了一句:
“我自己都不知道,段千鍾又怎麼知道!”
朝煦從來沒有想過要君臨天下,也自認沒有那種生殺予奪的霸道心性,僅僅是想做一個仗劍江湖的俠客,可以娶到万俟嵐,可以受世人敬仰,而如今從封靈山的兩名唐影的親兵,到万俟嵐,再到穆雲霽,他們的死與自己的關係越來越直接,越來越近,尤其是死在自己面前的万俟嵐和穆雲霽,讓他萬分自責,而這樣的犧牲僅是開始。
雲陽道平坦筆直,即便大雨滂沱也並不影響輕裝行軍的速度,到達定城已是黃昏,段千鐘頂着暗淡如鐵天色率先進城,卻被定城太守柳暉帶軍攔在二十步外,先是一揖說道:
“想必這位就是寧海射闕的令清先生吧!”
朝煦無言回禮,自歐陽秋起,文人在宗人的心中地位便有所提高,而葉雲樓畫垣七策助朝穹統一宗地后,文人更受尊崇,何況朝煦隻身赴險寧海射闕,雖是文人,不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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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還是膽識,同為文人出身的柳暉的確是真心敬服,而受到回禮的柳暉又是一揖說道:
“千鍾這是?”
段千鍾也不上前,大雨早已衝去了臉上的墨汁血水,只是額頭的傷口依然觸目驚心,望着柳暉敷衍說道:
“回軍休整!將軍進來身體可好?”
段千鍾初從軍時便在時任石門城太守的柳暉手下,后因肅清困獸山之功升入中樞,這太守的位置自然給了段千鍾,不過後來段千鍾繼續肅清卻未得擢升,已在中樞的柳暉據理力爭不果,自己反遭貶敕,又做回了太守上任定城。
柳暉冷眼瞟了瞟石門城軍隊,不耐煩的說道:
“你小子莫不是拿我開玩笑!這大軍規整莊嚴,既無減員也無傷病,回軍修整什麼?你若有文書出具,我也好有個交待!”
“其實不要文書也可以有個交待!”
段千鍾狡黠說道,柳暉一聽卻突然急退一步說道:
“你敢?”
柳暉是一個極其聰明謹慎的人,自然聽得出段千鐘的威脅之意,但他知道段千鍾雖然本事不小,行事卻極守規矩,從來未有乖張之舉,即便當年蕩平困獸山匪患這麼大的政績未得嘉獎提拔,也從未有一句怨言,這一點可比顧長章王明塹隱忍的多,但柳暉也聽說了段千鍾挑程奪槊的輝煌戰績,雖說話中氣十足,即便先前所站位置非段千鍾一瞬即至,還是忍不住退了幾步,畢竟以前只知道段千鍾戰力不俗,卻不知道可以不俗到這等地步,那個在樺川號稱單挑無敵的總兵趙琛也未必是其對手,聞聽柳暉此言的段千鍾卻輕輕一笑道:
“我此時已然停馬,想要突然發難這二十步的距離也非一瞬即至,退什麼?”
隨後向後一招手道:
“齊靖,將文書送給柳太守甄別。”
齊靖隨即下馬摘劍,從懷中掏出一張桐油浸過的文書闊步走向柳暉雙手奉上,柳暉接過文書眉頭一皺,瞥了一眼上前一步的齊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腰上的寶劍,收起文書道:
“你叫齊靖?”
齊靖隨即深作一揖道:
“在下齊靖,見過柳太守!”
而齊靖的目光死死的盯住柳暉腰上的寶劍,柳暉颯然笑道:
“千鍾手下可真是人才輩出,如此大將之風,卻鮮為人知,那些名聲鵲起的當是何等英姿!”
段千鐘有些得意的笑道:
“烏合之眾,當不起柳太守過譽!是否可以放行了?”
柳暉並不接段千鐘的話,而是以手按劍道:
“急什麼?千鍾你在前方一會虎畏便折其盔纓破其背甲,後來挑程奪槊一人力戰五將不落下風,聽得我柳暉也是心神嚮往!可惜我在這定城督軍,劍在匣中久未出鞘!恐怕早已生鏽!”
段千鐘不作回答,齊靖的眼睛一直盯着柳暉腰間的寶劍說道:
“柳太守匣中寶劍可不是凡品!”
“齊將軍好眼光,此劍是由鑄劍大師童凜所鑄,名喚昭月,你家太守腰間的琰武、身上的星鱗亦是出自此人之手,不過柳某這把乃是鐘山之鐵,而段太守的琰武、星鱗卻是天外隕鐵!那才是真的可遇不可求!”
柳暉這話讓段千鍾心中一驚,琰武劍的確是天外隕石所鑄,但不管是所用隕鐵還是劍名皆是鮮為人知,這把劍是段千鍾肅清困獸山之後,為答謝段千鍾,許氏牽頭聯合張氏以及各大商道家族請童凜鑄造,光是隕鐵就花了不少心思,而此劍為求送得出去,通體玄青,不飾珠玉,僅首篆白虎望天,格篆江涯聚柄,入爐燒裂脫落的隕石皮殼不紅不融,被童凜研磨成甲片穿鱗為甲,取名星鱗,所以開始的星鱗甲是有甲無胄,許思明認為不祥,才用玄銅另鑄頭胄。但是遠在定城的柳暉竟然知道的如此詳細,這讓段千鍾多少有些錯愕,於是說道:
“太守正值年富,定不負昭月!”
柳暉卻苦笑道:
“天地有勢,其現在人,今日柳某也想看一看這天地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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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張開雙手平攤伸向齊靖說道:
“葉先生曾有詩云:良將終奉劍,才子自登樓!我以覆手為令,齊將軍與我共拔昭月,若齊將軍先拔出此劍,我便將此劍贈予齊將軍!”
“若柳太守先拔出此劍,又當……”
“放肆!”
齊靖還未問完,就被段千鍾喝斷,意識到自己無理的齊靖趕忙向柳暉賠罪,柳暉並不在意齊靖的無理,或者說這根本也不算是無理,隨即笑着說道:
“若我先拔出此劍,段太守撥馬迴轉,一兵一卒不得踏進定城!”
旋即前踏一步右手掌覆,迅速探向劍柄,而左手直接變為掌風震向齊靖胸口,兩人本來就很近,再加上柳暉陡然發難,齊靖避無可避,索性側身前沖用左肩硬接柳暉一掌,但柳暉的右手卻並未抓到自己熟悉的劍柄,因為齊靖前沖時就用腳踢中了劍鞘使劍柄偏轉,致使柳暉抓空,自己卻順勢欺身,右手結實的抓住劍柄反手拔劍。
頓時劍出三寸寒光乍現,而此時的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因為都沒想到柳暉的陡然發難,更想不到的是齊靖會如此機變果決,自然也包括柳暉自己。
可如虹劍氣僅露三寸卻戛然而止,抓空的柳暉的確有那麼一瞬的慌神,卻發現劍柄已然被齊靖後來居上,立馬用右手按住劍首止住了齊靖的拔劍之勢,出掌的右臂直接回肘擊向齊靖面門,這一肘可不比方才那一掌,因為那一掌發力就與齊靖極近,必然有力而無勢,行伍出身的齊靖硬接是有相當把握,但肘擊卻極為不同,武人都知道,寧挨十拳,不接一肘。肘骨堅硬細小,又省去了小臂的傳動距離,若沒有防具被全力擊中必然皮開肉綻,所以在宗人的心中肘擊過於狠辣,不管是私下切磋還是生死相搏,都極少出現肘擊,甚至南遷的滄人在如今也早已棄之不用,而善用肘擊的滄地震濤派也被排在三幫十六派最末,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招式狠辣,為人所不恥。柳暉並非江湖出身,也不是行伍升遷,對於這種事情自然不會太過介懷,但他知道這一肘對於齊靖來講意味着什麼,那便是必須棄劍躲避,但齊靖卻全然不顧柳暉這記肘擊,左手抓住柳暉按劍的右手,欺身上前側肩狠狠的撞向柳暉,強壯的齊靖撞的柳暉連退兩步。
“鏘!”
寶劍拔出的同時發出一聲清脆的錚鳴,而柳暉的左肘也擊中了齊靖,不過並未打出滿臉鮮血的效果,僅僅偏了一下腦袋,齊靖拿着無鞘的昭月有些錯愕,柳暉整理了一下衣冠豁達說道:
“機變果決,取捨有當,齊將軍頗有大將之風!”
“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柳太守禮讓,豈有你取巧的機會!”
段千鍾十分不悅,大聲責備齊靖,這時齊靖才趕緊作揖向柳暉賠罪,段千鍾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繼續罵道:
“豎子!還不歸還寶劍!”
齊靖也不敢說話,只得低頭橫劍雙手奉向柳暉,柳暉瞥了瞥鋒芒畢露的昭月,不舍之情一閃而逝,嘆了口氣說道:
“段千鍾!你少在這含沙射影,不就是怕我反悔么!”
說著便解下腰間的劍鞘扔給了齊靖,齊靖慌亂的接住劍鞘,尷尬的看向段千鍾,後者卻並不尷尬,笑着說道:
“這……不妥吧?”
“放行!”
柳暉沒有再理會段千鍾,大聲傳令,隨即側身讓開,而身後的大軍也分開一條道路,段千鍾帶人緩緩經過柳暉身側。而齊靖待大軍完全通過後才上馬追上大軍,柳暉站雨後的官道上看着齊靖遠去,心中五味雜陳,並非心疼寶劍,而是覺得此時的段千鍾陌生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隱忍藏拙的小城太守,甚至自己都無法分辨,如今和以往,哪個才是真正的他。一旁的僕從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太守,這文書還未歸還!要不派人送去?”
“還個屁!”
回神的柳暉不以為然的取出剛才收好的文書,隨手一丟揚長而去。
老僕低頭一看,頓時冷汗直冒,只見那文書之上哪有一字半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