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歷史的構造(上)
會議結束的第二天,就是二一七九年新年的除夕。一些不祥的小道消息在地球地表不脛而走。走漏的緣故之一可能在於原本應該能回公網(或地表)過節的人到了除夕那天也不見蹤影,其之二可能在於路人們通過望遠鏡等設備也能看到前幾日天上天下的太空警衛設施的運轉不像是常規作業。常規軍事演練應當提前通知。
小道消息的口徑並不統一。
就謝秋陰的所見所聞,裏面既有說太空站發現了外星人以及正在接觸外星人的,也有談到世界局勢緊張洲際戰爭一觸即發,有冬眠人振振有詞地宣講這是地平論的證據、人類其實根本不曾飛上天空、電視裏的人都在騙咱們呢,也有自發的嘗試闢謠前面所有的觀點的。
到了晚上,討論開始變少,代人們的世界轉移了注意力。非代人的群體們比起代人們消息更閉塞得多,在網絡安靜后,他們也不再關注這個話題,更多地關注自己身邊的事情。
這裏先說說秋陰的事情吧。
差不多這時,回國十多天的秋陰才抵達樓蘭。自動車載着她從列車上下來,沿着甬道從地下車站霓虹燈閃的大街來到了地表,在那瞬間,暗沉沉的天空和滿天的群星便落入了她的眼帘。
夜空下是一片大寒的白茫茫。
米色的圍巾纏在她的脖子上,碰着了粉紅絨的耳罩。雪片累在露出針織帽的烏黑的長發上,像是冰結的花。
她昂着腦袋,看到參宿明亮的群星正掛在天狼星的頂上,冷冷地照耀着這片古老的土地。
樓蘭的都市在晚上沒有一點光,空中傳來陣陣機器代人的呼嘯聲,可能是由於時值除夕的關係,或許代人們也需要和過去的人一樣的更嚴苛的值守。通往大漠的道路上跑來一輛越野車。一個老婦人把頭探出窗外,她的脖子上纏着圍巾,髮絲比月色更像地上的雪,她朝秋陰的方向按了好幾下喇叭,喇叭里傳出了她年邁的聲響:
“秋陰姐姐,姐姐!我們來接你了。這裏是基地。”
秋陰找准方向,開着車,在長長的國道上奔馳,很快就和大車開到了一起。自動車轉身,背部和越野大車的背部靠在一起,兩輛車的后艙在移動中完成同步接洽。老人的椅子轉動了下,秋陰則來到了後座。
“你說你來得遲,其實來得還不遲哩……我們有幾個一個月前說要回來的人,現在還沒回來。”
“現在都晚上了,怎麼也不能算不遲吧。基地里現在準備得怎麼樣了?”隨後,秋陰略有遲疑地叫出老人的名字,“麗水,你們現在是怎麼過春節的?我要準備一下嗎?……我也沒什麼錢,沒能買多少禮物,能給我透個底嗎?如果小孩子向我要壓歲錢,是要給多少為宜。”
老人和藹地笑了起來,眉眼裏依稀還能見到幾十年前她在家屬院裏見到的張醫生的那個小女兒的樣子。
“不礙事的……姑娘。基地里沒什麼攀比……”
秋陰直着自己的身子,搖了搖頭,洒然一笑:
“我只是想要盡量維持自己原來的、習慣的、自己也曾經受益的情況。小時候,我是收到很多壓歲錢的,雖然我自己從沒能用到過。”
這時,車已經開出了幾公里,輪子轆轆響動。道路的兩旁從綠化帶開始漸變為荒野。潔白的雪、褐紅色的泥土、枯黃的沒葉子的樹木,還有黃色的沙土潑墨交錯。
“前段時間,你發來信件說,你到小國去考察了,都考察些什麼呀?”
秋陰心不在焉地答非所問道:
“沒看到什麼東西,
大使館把我保護得很好。我走來走去,感覺自己仍在樊籠之中。現在我在想,我是否應該積極地嘗試代人的技術……”
“為啥子?”
“因為這樣,我才能潛入到網絡的世界裏,和代人們、這未來的人們真正地相處。”
老人感到不解:
“難道現在這樣的相處就不是相處了嗎?”
“也不是,但是總歸隔了一層,就好像以前,在外面工作的人絕對不知道那些在秘密地點工作的人的生活,還比如間諜,間諜的生活就很怪,要偽裝自己的身份,那麼間諜是如何思考他自己的呢?”
“你說得真好……那秋陰姐姐,我請求你……”
身子骨已經萎縮的老人的手垂在自己的膝蓋上,專註地看着身前風華正茂的青年人。
“什麼?”
青年人發出了疑問。她就說:
“知道了這些后,能告訴我嗎?我也想和未來的人、不管是機器的,還是用克隆身體的……這些好孩子處好關係……一起曬着太陽,聊聊天,聽他們說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秋陰不言,只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暖氣呼呼地吹在她們的臉上,雪凝華在玻璃窗的邊上,透過車窗所能看見的天地顯得黯然無色。比往常多得多的機蜂飛舞在黑魆魆的群山的頂上,而機蜂的頭頂是燦若明月的光帆。
路上有冰霜,車子碾過了薄薄的冰霜,留下兩道污泥的痕迹。灰濛濛的旗幟飄蕩在車子的後方,大漠在人們的前方延長。
到達基地時已經快十點了。
幾個來迎接的人帶着他們沿着十年前重新加固過的隧道口進入地下車庫。灰暗的地下車庫如今張燈結綵。室內吹來暖風,秋陰收起了自己的耳罩和圍巾,露出自己凍紅的臉頰。乘過電梯,走過小道,先是黑暗,又入燈明處,遠遠地,能聽到幾個人捏着嗓子唱戲的聲音。一條大通道兩旁的房門沒有一扇關閉的,門上貼着倒福,門裏,她看到了許多人在包餃子。
幾個人的家裏,還有香火融融的祭桌,祭桌的上頭還擺着一種被稱作為觀音的神明的雕像。
秋陰見之,恍若隔世。
“怎的不說話?”
唐正帶着她的妻子和兒子一起來看秋陰。
“我想起了一點過去的事情。
秋陰說。
“什麼事?”
“我以為發生了很多次,但仔細想想,也就那一年,我的印象最深,在大年初二還是初三的哪一天,天還沒亮,我在成排的老房子間的一條灰暗的小路上跑,和其他幾個小孩吵鬧。”
她抿嘴笑了笑,繼續說道:
“有個女孩因為找不到母親,而大聲哭了起來。結果她沒能得到安慰,得到的是幾個調皮的男孩從地里掘出的蚯蚓。她的姐姐拿着棍子追着這群孩子跑。我遠遠地跟着他們,從小道里走到了河邊。那年氣溫暖得早又快,冰融化了點,一個想不起臉的大人就帶着我們,架着櫓,在好大的一條河上慢慢地航行,冷冽的風吹得我臉通紅。”
“好大的一條河?我記得當時你們的住址好像臨近黃河的上游,懸曲,是嗎?”
秋陰搖了搖頭,她講:
“不,現在想想,就只是街道外的一條小河。”
或許秋陰說的就是秋陰自己的經歷,唐正想。在他認識謝母之後,每年春節他都會去拜訪謝母家。不過謝母死後,他就很少再去了。
沒走幾分鐘,地下基地稍微安靜了下來,只留下一些極細微的門後頭人們輕聲交談的響。兩邊的牆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窗花。過了一個轉彎,一扇門後頭是個大的聚會廣場,秋陰從認出來那是他們曾經最大的那個食堂。廣場上陸續傳來唱歌、跳舞還有唱戲的聲響。麗水擺了擺手,便攜手自己的老伴沒入光里。唐正一家帶着秋陰,站在廣場的入口處,沒有進去,繼續沿着主廊往裏走。
“小謝,好久沒見,我也沒有準備什麼禮物。”
唐正說。
這倒讓秋陰慚愧了。
“我要說聲對不住才是,我也什麼都沒準備,想買一點禮品,但在城市裏開了好久的車,沒找到方法,都找到倉庫了,但卻沒有代人回應。我想先去鄉下,找普通城鎮,但時間又來不及了……”
唐正的妻子說:
“這無妨呀,姑娘,我知道你一直在外面跑,心意到了就好了。”
唐正繼續說自己的話:
“沒事,都是同志,我們在未來相逢,比你在這時代多活了幾年,就理應多幫幫你,不過世界變得太快了,我們也不知道你需要些什麼。這段時間,我也是想起了冬眠前在基地里正常工作生活時候的樣子,對曾經基地的許多遺留物品整理了下,結果發現了謝博士的一些未經銷毀的遺留文檔……”
秋陰抬起眼睛,彎彎的黑眉毛被燈光照亮了:
“你說我母親的?”
“是的,當初在標註為非秘密的資料性文件,或者一些辦公用具,像是沒用完的資料夾、資料夾里夾着幾頁紙之類的,但就算如此,在基地取締時本來應該銷毀或送走,但可能因為不重要,就乾脆忽略了。這樣留着些遺產的辦公室有很多個。我整理了下標有謝博士名字的,就權當新年禮物,贈予與你……”
秋陰睜大了眼睛:
“噢……我一直有這個念頭,但當初來到這裏時候,就沒想到這回事情,謝謝,謝謝……”
“今天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給你安排間客房,明天……”
“不,不,現在我就想看。”
“好。”
廊道里還有些別的人。幾個人打着招呼,問好明年。唐正的妻子遣走了自己的孩子,又叫了三個還有力氣的老頭一起幫忙。六個人左拐右拐,穿過兩道小門才見到電梯,電梯向下,發出隆隆的聲響。
無名基地的構造極為複雜,如今被整理成居民住地的不過略超一半的面積,還有一半的面積未經後來整理。原本無名基地是準備整個爆破撤除,但因為戰爭波及邊界挪作庇護的關係,只草草過濾一遍,不曾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但依稀還能看到一些人們生活過的痕迹。
在入口處,有個小棚子,裏面放了些工具,還有推車。老頭從裏面想要找出提燈來。唐正說:
“沒必要,開燈吧,電力那麼充足,今晚就奢侈點,剛好也給樓上點上。”
他到棚子旁邊,找到了藏在牆后的保險箱,拉開電閘,於是一個個廢棄區明亮起來,光照如晝。
只是不時,會閃爍幾下。基地所用的電力線路在無人維護的數十年後也有不可避免的老化。
藉此燈光,秋陰看到辦公桌、辦公櫃都是橫七豎八地堆到一塊,從房間裏擁到走廊外頭。椅子很少,因為椅子容易移動,大多被居民區的人拾去用了。柜子裏還有一沓仍包着塑封的紅色書本,貼在牆上的照片與語錄都已黯然失色。幾塊推到一邊的白板上用黑筆畫著簡略的草圖。
辦公室或者實驗室里被傢具、廢器械堆滿,沒人清理,有一些則像是被燒過,牆壁裸露焦痕,這可能是對一些機密進行了撤離前的應對處理。走梯、走梯,還有出入口倒是後來被人都被清理過,唐正說曾經有人在這裏迷過路,於是特意組織了一次大清掃。
在熟悉的出入口前站了不過片刻,秋陰以為自己聽到了一百年前大漠上的風聲。
“快點吧。”
唐正的妻子看了下時間,不耐煩地催促道:
“大的和小的都在等我們。”
“好,好。”
在拐角處有個被清理過的房間,幾個合在一起的桌上,是一捆捆的殘帙故紙。到了秋陰、李明都所生活的年代,辦公已經實行了很久的電子化,不過紙質的檔案沒有消失,而是與之並舉。
唐正推開門,腐爛的書頁的味道幾乎要竄到秋陰的鼻子裏。她看到幾台舊式的電腦,顯示器屏幕是黑色的。
唐正注意到秋陰的視線,說:
“電子化的檔案在撤離時已經被全部格式化了,只剩下一些繁瑣的故紙堆。謝博士工作過的場所比較集中,她的文件也大都被前人整理在一處,我不知道為什麼沒被扔掉,靠自識別無人機搜尋了下,結果就找到了這些內容,我把他們捆紮了起來,放到了一處。”
足足放滿了兩三桌,桌底下也是厚厚一摞摞幾乎已經要腐爛的本子。
謝母活在世界的日子不算長,但參與的事情很多,也是從底層做起,留下了許多的痕迹。
秋陰站上前去,輕輕拂去書面上的灰塵,她看到發黃的封皮上都標着她母親的名字,有些是工作日誌,有些則是行政檔案,有幾個筆記本,扉頁娟秀地寫了一個謝字。也正因為有這些標識,無人機可以輕易地搜遍。
秋陰打開其中一本筆記本,裏面的內容散亂得不成樣子,有會議紀要,有她的學習筆記和心得,有演講和答辯的底稿,也有一些根本不是內容的塗鴉。
一朵花,一個星球,一隻飛鳥,一片雲朵。
還有備忘的行程說明。
其中一頁上寫的是:
“10.5,8點,謝向明,06塔。”
在一行字的下頭,是像練字一樣寫滿整整一頁的“討厭鬼”。
謝向明是秋陰的父親,他和秋陰母親都姓謝,因此得到了同事的撮合。這句話指向的或者是他們在基地時的一次約會,06塔是基地的地表瞭望塔之一。
不過秋陰對父親沒有記憶,她沒從母親或其他人那裏聽過多少父親的事情,她對父母的事情一無所知,也就不能確認。
唐正沒有打擾她,只問道:
“小謝,你要留在這裏嗎?我們有事要先上去了。”
秋陰遲鈍地轉過身去,細想了會兒,才從恍惚的過去的世界裏回到現實:
“你們先走吧,我就在這裏,我知道我的客房在哪兒,不用擔心我。我在這裏,就想……多看看。”
唐正和巡查的老人們不再委婉,匆匆離開,基地的荒廢區變得安靜,只剩下一些像是從天邊傳來的雜音,而爆竹聲衝上了天際。
原來這時,時間已經過了零點,新的一年已經到來,熱鬧是上面的事情,冷冷的白光繼續照耀着埋在地下的鋼筋水泥,它像是一片寂寞的森林。
這片森林曾經也人來人往,茂盛而熱鬧,如今變得光禿禿的,像是墳墓。這一片區域秋陰沒來過幾次,但她知道是那些專精於理論科學的人們所工作的地方。
她可以一個人獨自安靜地閱讀謝母最後的遺產了。
但她獃獃地坐在書本的前頭,突然想起李明都很久以前在公墓前說過的一句話:
“對不起,我好久沒來這裏……一直沒有好好地、安靜地來看看你們。”
良久,秋陰才打開下一本筆記。這本筆記的字跡就成熟得多,裏面記錄的紀要、事件與心得的語言也變得積極、生動與安全,她想寫這本筆記的時候,謝母應該已經成長了不少,性格變得穩重,並且還參加了幾次級別不低的會議。筆記里,謝母為這些會議寫了好幾篇發言的底稿,底稿的條理清晰,在內容上既有理論學術的交流,也有意識形態的學習。
與此同時,不知所云的塗鴉變少了許多,再也沒出現整整一面的討厭鬼。
但仍有一些獨自佔了一頁或半頁字詞一眼看去並不具有意義,有的是生活中的常用字,有的是名字,謝母當初記下來的意圖已經不可追溯,這或許是她的備忘錄。
當時的秋陰短暫地忽視了筆記本中一個被劃去的詞語:
【時間晶體(?)】
只粗略地掃過,她便合上筆記,望向了其他的書堆,用唐正留下來的剪刀,裁開了帶子。
筆記外的資料多是謝母和她後期所帶的學生留下來的各式各樣的記錄、日誌。日誌的大多表格只需填寫一切正常或經過檢驗,謝母寫的也不逾此規,早期的日誌大多由謝母自己填,後期的許多日誌不需要由謝母寫,但需要她最後簽名確認。
至於真正用於記錄事情情況的實驗日誌並不存在於這裏,在基地撤離時期就已經被盡數銷毀,一點不剩。
日誌是簡單的,但日復一日的日誌是繁雜的。她從裏面看到了一個活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一絲不苟的人。
“好啦,你可夠認真的了。這種形式主義的任務,時晴特別像你,從不怠慢。”
她自言自語,放下手裏的日誌,手放在書堆的上方,向左移,又向右移移。唐正說得沒錯,這處的禮物確實沒有多大價值,除了對秋陰。對她而言,有一種特別的懷念。
在一百多年後,基地的隔音效果仍然很好。樓上的慶祝與地上的煙花爆竹聲明明離得不遠,但卻杳不可聞。廢棄區沒有任何動靜,附近的通道也都是敞開的,但依稀只能聽見樓上在講關於“月亮”、“星星”之類的話語,也不知他們在談論些什麼。
可能是因為電力不足的關係,眩目的白光偶爾會突然閃爍下,又恢復過來。光的閃爍讓秋陰感到不適,她眯了一會兒,打起精神,拿起了一本新的書。
而就在秋陰打開這本從書堆里隨機取出的日誌的瞬間,一頁不知從哪裏被撕下來的紙從書頁里飄然滑落。
有意思的是,對於人類的整體而言,發生在這時的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許稱得上是幸運之至的。
幸運是因為那時,秋陰沒有猶豫、本能地彎下了自己的腰,撿起了地上的紙片。
她漫不經心地瞥去一眼。
也就是那一眼,讓她忽的從追憶回到了不可知的現實。
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數字和符號,是零碎的實驗數據。而數據的下頭寫着一段話:
【它不是晶體,儘管好像能觸碰和移動,但它會不停地回到自己‘原始的’形態,不論外界是什麼樣的,它的能量的來源暫時無法識別。導師認為,這可能意味着它在過去與未來都保持同一性和一致性,我認為這個假設過於大膽了。】
“什麼意思?”
她閃了閃眼睛,然後蹙眉道:
“等一下,這是‘研究’?”
幸運也因為任何人都可能跳過這段不解的內容,不再關注。唯獨秋陰,作為謝博士的關係者,也作為基地曾經的工作者,她絕對不會放過這個線索。
“如果是,這違反了保密條例,任何基地的秘密都應該在碎紙機里被銷毀……我應該立刻把這張紙片銷毀,省得它——”
只是抬頭一看,就能發現周圍到處是當初管理混亂所留下的痕迹,時光已經不在了,基地變成了一群冬眠人的民居,那麼些許的違規……好像也沒人會知道究竟。
這裏沒有其他人,她可以自由地窺見這一秘密所遺存的全部的真相。
幸運同時更因為如今的地球上能夠意識到其中奧秘的人寥寥無幾。想要了解這個奧秘的人必須得有一點非同尋常的認知。
秋陰鬼鬼祟祟地看了周邊一眼。周圍無人,樓上照舊在傳來切切的話語聲。她放下了根本沒必要提起來的心,卻仍舊做賊心虛似的翻一下蓋一下看一下外頭有沒有人。不過一分鐘,這本本子已被她粗略翻完,全部都是些沒用的記錄每日情況的表格。只有倒數幾頁,她看到謝母罕見地在這非私人的本子上畫了三個圖案。
一個長方形,一個正六邊形,和一個歪歪斜斜的十二邊形。
她並不氣餒。
這種工作日誌一般是半年或一年一本,在它的封皮上明確寫着它所記錄的年代是2024年後半年。知道日期以後,她便着手搜尋在這個年頭附近的所有工作日誌。
半晌過後,秋陰一無所獲,一張張紙上都是些沒用的內容,只能看到過去人們枯燥乏味的重複的一天。
她立刻又想到,在這個日期附近,喜歡寫字打草稿的謝母會不會在筆記本上留下線索呢?
不同於工作日誌,謝母的筆記本使用的時間長短不一。有的用上了一年,這是專門用作意識形態的學習筆記的。有的只用上兩三個月,裏面都沒寫幾頁,只零散地記載了一些內容,就被棄之不用
這些筆記本的每一頁的左上角或右上角在印製有預留日期填空。謝母有的在左上角寫上了日期,直接就有時間。有時候在內容中會有些8位數日期,比如筆記本中有一篇謝母草擬預算申請的底稿,在底稿的底下附上了日期2022.10.18,那筆記本是什麼時候用的也是一眼洞明的。有的寫了些備忘事項(譬如後天去某市的某所),這略有困難,因為沒有寫具體哪年,但結合上下文的線索或可猜測。
綜合這全部的線索,功夫不負有心人,她果真找到了一些線索。在一本本子的中間幾頁上,她看到寫了那麼幾段話:
第一行:——劃掉的大量無法辨識的字跡——
第二行:一個人站在一個閃爍着白光的地方在看這句話。
第一行字,謝母划痕密集,秋陰看了半天只看出可能是在寫實驗地點和日期、天氣啊狀況。後面幾行字謝母可能也想劃掉,但匆忙之間只隨意劃了兩划,因此可以完全辨識。
她繼續向下看。
第三行:我該寫下這段話嗎?但我確實看到了某個時刻有人在看這段話。
第四行:如果你在看這段話的話,如果我這麼寫的話,你看到的是這段
第五行:話嗎?
第六行:在晶體中所折射出的曼妙的景象,只存在於一瞬之中。我不能看清。
“看到,是什麼意思?”
新的疑竇接踵而來。
然而對於秋陰而言,看到這段內容或許是一件並不幸運的事情。她在第一瞬間就想起了之前她所忽視的一系列關於時間與晶體的單詞片段,然後她靈敏的思維立馬就飛躍到了她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與它帶來的一系列情報上。
“明都……”
李明都的時間漂流。
“預知未來……”
以及,由他所講述的在一萬年前所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件之一。
而那塊由遠古的原始熊部落巫師巫咸所保管的東西,在一萬年前業已丟失,無人知曉它在歷史中最後的下落。
換而言之……那件東西、是否、仍然在地球上?
她繼續往下看。
第七行:如果你看到了這段話的話,請留在原地可能會更安全。
第八行:景象里是怎麼寫的,我就是怎麼做的。
這幾行話都有漫不經心的划痕。或者謝母在寫這些的時候並不認真。
秋陰繼續往後翻去,但後面的紙頁都是空無一字,沒有使用過的痕迹。
“這幾段話,會是她看到了我在讀這段話,因此給我留下的紙條嗎?”
她繼續翻找。但已經沒有其他更多的提示了。
或者有,但在五十年前就已經被銷毀了。
“如果有一件東西,那麼神秘和偉大,值得花費人力物力來窮盡其奧秘……那麼,母親不應該調離這個項目才對……或者,作為先期參與者,要對這個項目負有持之以恆的責任。”
哪怕中途退出,也會有不可推卸的幫助的義務。
但就秋陰所知,謝母後來沒有從事任何一種特密工作,她僅做抽象理論的研究,獻身於自然科學的奧秘。這些理論研究並沒有佔據謝母太多的時間。謝母仍有空暇帶孩子,也有空暇書寫她的人文書籍。
並且後來,此事也沒有留下任何端倪,如果是基地將之設為絕密,那麼作為知情者的謝母後來的自由則變得難以理解。
“而且,又是為什麼叫我留在這裏更安全,難道她看到了什麼?比如說我……一旦離開基地,就會遇到危險……我應該沒做什麼招人記恨的事情吧。”
她是想做一個戰地記者的,而且如果她做,一定會得罪不少人,但這個時代似乎沒有記者的生存空間,她很難和代人們競爭。她到現在還是一事無成。
就在這時,燈光猛地閃爍了一下。
整個地下室忽然陷入黑暗,足足維持了數秒鐘才重回光明。短暫鬼魅的時間裏,秋陰眯起了自己尖利又漂亮的眼睛,走回通道,拿起個端聯繫唐正道:
“喂,唐叔,在嗎?底下的光線閃得厲害,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要不要馬上上來。”
好一會兒,通訊那頭沒有聲音,大概一分鐘后才有迴響,那頭嘈雜,唐正的語調平靜,但難掩焦躁:
“可能,是輸電不穩,好像有強烈的干擾。我等會兒下來看看。”
秋陰放下了心,繼續在書堆里尋覓。
不一會兒,樓梯口就響起了腳步聲。
她放好書本,撕下筆記的這一頁,和那片紙片一起藏在大衣內側,走出房間。而電梯方向好幾個冬眠人正在走過來。
除了唐正以外,還有幾個中年人老年人,好像都是這塊冬眠人居住區的公務工作者。
秋陰往前略走幾步,正要打招呼的時候,發覺他們身邊的景象略有彎曲,尤其是牆,兩側的牆面像是凹陷了一樣。
“這是光學扭曲!”
與此同時,唐正等人搖了搖頭,大聲道:
“不要反抗!這是國際聯合經虞國准許后,由虞國安排的聯合調查部隊,我們也是剛接到的通知。”
聲音是唐正他們的聲音,那麼……
她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空氣中顯出了十幾個完全機械化的士兵。表面裝甲粗看上去格外光滑,然而秋陰曉得那裏密佈複雜的光學折射用納米機器。
“幽靈梭……”
秋陰是從錫蘭島的土著那裏知道的。
這是二十二世紀地球上,第三世界陣營對第一世界那些已經完全不在一個時代的技術武器之一的稱呼。幽靈梭的正確名稱是變換光學隱形反射裝甲。它的實現非常複雜,不過簡單而言,原理即是讓光線不會射到自己的身上並反射,而是讓光學折射到附近及身後,從而使觀察者看到的是幽靈梭士兵身後的景象。
這種隱形幾乎沒有缺陷,只有現身和隱身的瞬間,在調節“光映射關係”時會出現肉眼可以識別的錯誤,一般的機器識別也很難尋出端倪。
除此以外,這群士兵從上到下,找不到一點人的痕迹。
或許是代人寄宿在機器上的控制產物。
秋陰站定,比了個虞國的軍禮。
“退伍老兵……”
部隊的隊長果真是個代人,通過個端及人臉識別從網絡上查詢到了秋陰的身份訊息,合成聲略有驚訝地說道:
“你好,老同志,現在還請你配合一下。現在,這裏全部地方,都已被管制。”
代人世界不以“現實的貌”取人,他們比地球過去的任何時代都還要看重資歷和資格。
她答:
“好的,隊長,我能詢問你們要做什麼嗎?是這群冬眠人……他們也是曾經基地部隊的家屬。這裏是出了什麼事嗎?”
“不是他們出事了。”隊長設定了搖頭的動作,他嚴肅地說道,“這點我可以確認。我只負責執行命令,你們也不要阻礙。我現在問你,老同志,你在這裏見過其他的代人或怪人嗎?”
燈光仍在不定地閃爍。閃爍似乎具有某種特定的頻率。
“沒有。”
秋陰搖了搖頭。
“好,你往後面走,然後乘電梯到上面去,接着,就在聚會廣場獃著,不要獨自行動。”
再眨眼間,幽靈梭部隊已經重歸無形。
只剩下唐正和其餘幾個公務人員。
她看了眼這群人。
唐正擺擺手,難堪地講道:
“廢棄區的情況很複雜,他們需要一個引路人,我們會和他們一起下去,你快上去吧。”
這時,幽靈梭部隊又講道:
“不要說話,情況緊急,快走。”
這幾人便被推攘着往基地的深處走去。
秋陰心裏有鬼,捏住那幾張泄密紙片,按下困惑,匆匆往電梯的方向走去。基地的電梯調度極為特別,往往一台電梯只負責有限層數,一般這個數量是三層,不能抵達更深層或更高層,往往需要換梯使用。
這一層廢棄區與居民區就隔了一層,不算遠。秋陰抵達電梯后,剛剛按上古早的電梯按鈕,突如其來的靜電便刺痛手指,迫使她縮回了手。
“也許電梯也出了問題。”
念頭剛剛轉過,按鈕已經響應。兩台電梯先後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響,陸續抵達。
她走進一架電梯的同時,另一架電梯也同樣打開了門。
“誰?”
她轉過頭去,正對電梯緩緩合攏的門縫。門縫外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聲響……這種聲響只要一聽,就絕不是腳步聲,而是一陣好像錄音底噪般微妙遙遠的嘈雜。
一個腦袋,一個戴着頭盔的腦袋就從緩緩合攏的門縫前大搖大擺地走過。等到他走到門縫的正前時,電梯的燈光便照耀在他的身上。秋陰清楚地看到了他穿的是白大褂,還有戴着的頭盔上以倒三角的方式排列出的三顆電子眼。
電子眼閃耀着鮮艷的紅光。
頭盔是代人式的頭盔。
這是一個代人。
她還來不及將之與幽靈梭部隊的部隊的問話聯繫到一起,大門已經合攏,電梯已轟隆隆地上升。
而那怪人則繼續走去,沒入到基地已無人知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