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還書
李明都在陌生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自己記憶里的那家租書店。當時正值盛夏,行道樹上肥厚的闊葉在空中反射陽光,潔白的雲朵在高樓大廈的背後聳起了明晃晃的肩。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看到小巷深處有個店面。店面的門口被一層層的飲料架子遮得灰暗。再稍走近,幾個中年人正在店裏搬箱子。
他問了問,才知道這家租書店幾年前就已經變成了普通的小賣部,到了現在,街道已要拆遷,小賣部早早關門。邊上的中學已經另尋校區,那些喜歡借書與踢球的學生們都不在了,街道也就變得空空落落。
他心想那他好多年前借來的幾本武俠小說便永遠是還不了了。
書不是他故意不還的。兩天前,他還沒有想起這幾本書的存在。當時他鄉下的老家要做改造,親戚叫他回去整理他前段時間逝去的父母的遺物。在他過去后,父親的堂姐,也可能是堂妹和他說已經幫他理出幾個箱子來了。
她還說許多東西是他母親去世前就整理好的。他訥訥地點頭,聽話地把箱子帶回了自己城市的小居里。原本他想當廢品全部處理掉,可入夜後,他又心想既然帶回來了,不妨就看看裏面是什麼東西。
其中一個箱子裝滿了他以前的教科書,裏面就混着這幾本學生時代他沒有還掉的小說。那幾本小說的封皮模仿了教科書,偽裝得很好,可能便因此被他遺忘。
他心想着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得還走,結果空來一場。
李明都對此早有預想,並不氣餒。
只是舊書如何處理確是個問題了。簡單地賣掉或扔掉並不遂他的心愿。
他還記得他以前很喜歡讀書。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很討厭讀書。這可能是因為他太容易被故事牽動情緒的緣故。一旦被牽動情緒,他便自然地飛入書中世界,體會幻想人物的心情。沉浸的時候固然美妙,可當醒來的時候,種種幻想人物到底會如煙雲般虛無散了,與他究竟毫無關聯,又有什麼好體會的呢?
倘若在這些幻想人物或者歷史人物,寫得還是些才子佳人,公主王侯,救世主或者滅世魔王,那就更離他飛也般地遙遠,他們的欣喜或淚水,於他又有什麼增益呢?莫非還要叫他為這些人生遠比他美妙得多的人歡欣鼓舞,或者潸然落淚嗎?
他拎着沉甸甸的小包,走入了陌生的地鐵站。
天色已晚,江城的水畔灑滿了昏暗的暮色。再一會兒,月亮便升到樹木的頂端,灰濛濛的天空只看得到一兩顆明亮的星星。
李明都回家吃飯洗澡過後,沒有做別的事情,只是躺在床上直刷了兩個小時的手機與網絡。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過,但他卻空空蕩蕩、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想要睡覺,但又睡不太着。
親人離世的葬禮,財產糾紛的吵鬧,城市裏地鐵的擁擠,城際鄉際公交車的顛簸,都讓他疲憊到了極點。但這一系列的變故下來,他卻意外地感覺自己好像沒有多少難過。相反,倒是難堪的事情倒是比較多,譬如親戚問他他父母的年齡時他沒能立刻答上來。
這種難堪讓他關上燈后還在反覆回憶那些不痛快的場景,思考對面的錯誤,還有自己應該怎麼回應是最好的。
回想的次數一多,他的目光就不自覺地瞥到那裝書的舊箱子上。他放下手機,心想自己得睡了,然後便在下一次輾側時,重又摸到這東西冰涼的后蓋,刺目的熒光照亮了床單的花紋。
他頓了頓,
沒有拿起手機看,而是打開了燈。眩目的燈光讓他眼前一黑。等適應后,李明都披上睡衣起身,往裝書箱走去。
他從中拾起一兩本書想要讀讀打發時間,結果只看了一兩頁便失去興緻。
這人心想自己果真已經不再喜歡讀書了。
不過試閱每本書的第一頁乃至只看看封面介紹本身倒也算是件能打發時間的活動。
箱子裏的書已陳舊,屬於他兒提時代的記憶卻在這個箱子裏愈積愈深。剝開發白的封皮,他看到裝訂的膠質與細線。小學的書上多是幾個孩子在山水城市間打鬧嬉戲。初中的書本要麼是山水,要麼便是物件的圖畫。畫面精美,都能勾起李明都些許的回憶。他稍微一翻,順着自己過去折頁的痕迹,還能看到曾經他用水筆在書本原有的圖畫上做出的那些稚嫩的勾勒。
他興緻勃勃地剝開一本又一本書的封皮,從中讀見過去的光陰。除了教科書與租借來的書,其中還有他自己購買的雜誌,也有父母時代的更古早的他們所閱讀的閑書。
那時,黑暗的夜幕已遮蔽了最後會發光的星星,冷酷的月光明亮得像是白銀。老城區在夜裏格外昏暗,江水在城市外潺潺地流淌着。偶然窗戶上發出一陣急切的聲音,是這昏暗潮濕的夏夜忽然降下了雨。
雨水急促地打在窗戶上,人的思想卻更為平靜。他心想這些書他絕不要賣了、也絕不會扔掉,而一定要保存起來。
一種奇妙的幸福感縈繞在他的心頭,他翻開了下一本書,手指閑適地貼在密密麻麻的書頁邊上。他沒有先翻開,而是先揭開書皮,然後就像期待抽卡一樣等待書真正的封面的出現,來點醒他過去的記憶。
結果他看到這本書的封面和他的封皮是一樣的。
“怎麼會?”
李明都驚詫地發出了聲。
那時,雨水已經退去了。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犬吠聲。樓上有人在走路,地板咣啷啷地動,樓下則有人在打哈欠,還有小孩子嗚嗚的細響。這些聲音他都已經很習慣了。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並不好。
他仍然沒有翻開書,而是緊張不安地繼續摩挲書的封面,結果他又找到了封皮的感覺。
“難道剛才我沒有剝下封皮嗎?”
念頭轉瞬間,他抓緊書,大拇指向前把封皮在後拉出一個突起,然後再度剝下封皮。封皮落到了箱子裏。
他定睛一看,封皮下的封面與原本的封皮仍然是一致的,沒有任何變化。
而兩張一模一樣的封皮正在箱子裏上下疊放在一起。
他失手,這本妖書從他的手裏重新墜回箱子中。
這書的封面或者封皮都是厚實的可以遮住封面的牛皮紙,後來的一些書則換成了透明紙配夾子,再後來是不需要夾子的自粘透明書皮。牛皮紙上多繪有一些簡單的紋理,摸上去有凹凸不平的感覺。
他沒敢立即把書撿起來,而是先撿起了那兩張書皮。這兩張書皮略有差異,不是一致的,後者相比前者,所有的圖案都發生了向左上的移動。這種移動對書皮來說是正常的。作為流水線的產品,出廠時可能是從一整張大紙上裁開的。到了實際包裝時也可能會被用戶剪開。因此,儘管圖像重複,但準線不同,包起書來的包裝摺痕自然也會留在圖畫中不同的位置。
這種合理的前提在於,這些不屬於一本書,也不該是從一本書上反覆剝下來的。
李明都輕輕咽下一口口水。
他原本還昏昏沉沉的大腦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但這種清醒並不能叫他思考更多,現在他所有的想法都在這本書上。當他再次撿起那本妖書時,他才發覺自己的肩膀有些顫抖。
書的封面與剝下來的封皮一般發白,底色是黑的,有以碎花為主體的重複圖案。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有什麼意味的。他只把這書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心想自己應該得翻開這本書看看,好發現剛才所經歷的一切並非自己的幻覺。
但當他把手放在書頁與書頁的邊緣時,一種奇異的發自對未知人生的膽怯讓他在想是否應該翻開這書。而他的手沒有聽他變化莫測的思想指揮,已自然地本能地揭開數頁。
一片空白的書面映入他的眼帘。
上面什麼也沒有寫。
他鬆了一口氣。
只在左側的頁標用歪歪曲曲的數字標着3042,這可能是頁碼。
在考慮頁碼是否代表了真實的頁數前,他已自然地向前翻開數頁,那面書頁在下方角標寫着-5604。書面照舊一片空白。紙張有做舊的感覺,材質很差,纖薄得似乎一戳就破。
如果將“-”這一符號考慮為負號,那麼這書便要有上萬頁厚了嗎?
他皺起眉頭,心跳得厲害,又要翻頁,這次他準備只翻一頁。
圖書的翻頁說來也難。也不知道是書材質不好,還是被汗或者其他東西粘住的緣故,李明都經常有翻頁總是翻過頭的事情,總是一下子翻過好幾頁,甚至難以把合在一起的兩頁分開。而等到與書習慣后,他又會變得一下子就能翻到自己想要的頁數,這可能是因為那幾頁他經常讀留下了某種書頁的變形。
這本書是一本陌生的書,他翻頁是翻不到位的。
他右手按住一頁,輕輕搓磨,使摩擦力將這頁的中部向上隆起,接着手指伸入,想要只把這頁挑起,而他的左手死死按住原本的-5604頁。接着,他看到相對於-5604的“下一頁”在右下角標着-2367424672。
李明都心裏一跳,本能地夾緊橫在空中的那頁,然後盯緊這薄薄的一頁,輕輕搓揉,好將兩頁分開。結果兩頁上各寫着一個天文數字般大小的代碼。
他也不管,用手夾住后,徑直繼續搓頁分頁,而他分出來的頁數越來越多,僅十個指頭已夾不住。至於原本挑出的一疊書頁一旦與書再度合二為一,便再也找不回來。他沒能找回原來的3042頁,也沒看到過任何頁碼重複的兩頁,只見到書頁接着書頁好似依舊沒有盡頭,彷彿在不停生成,只見到上面的內容依舊一片空白,只有角標。
被他夾在手指中的那頁的頁碼已標成了356764222。
他一失手,書已合攏,劃過半空,落回箱子並砸在其他的書上。
亂糟糟的想法瘋也似的湧入他的腦海中。一會兒他在想這書是從哪裏來的,是父母的遺物,還是他從租書店借來沒還的。如果是前者,莫非父母是什麼隱於人間的奇人異士嗎?如果是後者,那麼那租書店難道是什麼奇妙不可思議的場所嗎?一會兒他又開始想要是把這書的書皮不停剝下來,豈不是可以造出無限的紙料取暖全世界了,而他可以依仗之成為富豪?一會兒他就又想到不,這不行,因為剝書皮是有速度限制的,那輸出功率就是恆定的,而且,而且可能會被奪走……
被奪走這個概念一落入他的腦海中,他立刻想要把這妖書撿起來,可手指剛剛觸及書的表面,他全身愣在那裏,念頭又起變化。
他想也許他該報警,把這東西交給市裏的圖書館、或者江城的衙門,或者其他有能力處理的人的身上,留在自己手中似乎也沒有什麼作用。再一會兒他又想他可能是累了,該睡一會兒,睡一會兒或許夢就醒了。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等到明天再去想的。
夜已極深了。舊城區的夜生活少,分外安靜。短暫的雨水洗后,月亮重新從雲邊現身,與城市的燈火遙相呼應。
他把書一本本地收拾好,包括那本妖異的書,接着合上箱子,關上燈,往床上一倒,再不管東西。
月光灑滿床鋪,窗邊欹曲樹枝的影子落到床旁的地球儀上。
灰白的牆壁下,只一會兒,夢中的年輕人便像受了驚的鳥兒一樣蜷曲起來,漸漸抓緊了床單。
床單向內褶皺,人平靜了下來,黎明前的夜裏又響起了犬吠聲。
一片黑暗裏,有東西在輕輕地呼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