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初四的晚上胡樂和胡安聽村裡人說林老闆今晚要在工廠的空地上放煙花,兩人覺得在家裏無事,由胡樂開車,胡安坐在後坐,擰着電瓶車便往工廠的方向開去。還沒到,漆黑的夜空就被絢麗的煙花點亮,閃耀在兩人眼中。

胡樂說:“好亮啊。”

又說:“感覺好久沒看到煙花了,老家是不是常放?”

胡安不說話。到了工廠,胡樂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林老闆,向林老闆打了招呼,便到旁邊的田埂上坐下。胡安不時看向胡樂,眼神躲閃,扭扭捏捏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打開,拿出兩支,一支遞給胡樂。

胡樂接過煙愣了愣,看看胡安,又看看煙,說:“你抽煙?”

胡安沒有說話。

胡樂說:“你怎麼抽煙了?”

胡安說:“早抽了。”

胡樂說:“趕緊戒了,你學人家抽什麼煙!”

胡安說:“你不是也抽?”

胡樂說:“我抽關你什麼事,我能抽,你不能,你未成年!”

胡安說:“關你屁事。”

他摸出打火機,像夜空中的煙花綻放。胡樂接過火機,點火,鄉下的風大,兩次都沒有點着。胡樂嘆了口氣。

胡安說:“你什麼時候抽煙了?”

胡樂說:“不知道,偶爾抽着玩。”

胡安說:“......”

胡樂說:“......”

胡安說:“半年了。”

胡樂說:“......”

胡樂說:“少抽點,對身體不好。”

胡安說:“我不想讀書了。”

胡樂說:“嗯?”

胡安說:“熬過這最後一個學期我不讀書了。”

胡樂說:“為什麼?”

胡安說:“沒意思。”

胡樂說:“為什麼啊,總有原因吧?”

胡安說:“關你屁事,說你也不懂。”

胡樂說:“你才初中畢業,不讀書你能做什麼?”

胡安說:“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讀。”

胡樂說:“那你總得想明白不讀之後你要去做什麼吧?”

胡安說:“做什麼都可以,我有朋友可以介紹我去酒吧當服務員,做服務員比當學生好。讀書一點用都沒有,用不到。他說了,只要肯勤快,一個月底薪加提成最少能有五千塊,要是多的時候七八千不是問題,比你去當老師都賺得多。我看你當老師也沒賺多少錢,我朋友他哥就是在酒吧上班,才做了半年,過年就提了一輛車,我不想浪費時間。反正到時候我穩定了,你要是想來我可以介紹你來。”

胡樂說:“在學校被欺負了?過完年我找人去。”

胡安說:“你去和爸說。”

胡樂說:“說什麼?”

胡安說:“說我不想讀書。”

胡樂說:“他要罵你瘋了。”

胡安說:“罵就罵。”

胡樂說:“你肯定要被打。”

胡安說:“打就打。”

胡樂說:“打就打?小時候一個巴掌你就不敢回家。”

胡安說:“幫不幫?”

胡樂說:“不是幫不幫,是你不應該。你現在煙錢都是花爸媽的,怎麼好意思說這樣話,你想沒想過他們,他們都不知道你拿錢是買煙去。”

胡安說:“讀書是讀給自己的,不是讀給他們的。”

胡樂說:“你知道就好。”

胡安說:“讀個**,讀書是讀給我自己的,

我不要讀了,又不是讀給他們的,媽的,讀不讀都是我的事,永遠都是這樣話掛在嘴邊,就你知道,就你懂!你能考上大學,老子不行,你現在過得好,什麼都好!”

胡樂看着自己這個弟弟,很不是滋味。香煙在他的指尖來回地跳動,加大了這一股莫名的悲哀。

胡樂說:“媽的胡安你他媽現在腦子是不是有毛病,我回來那天你是不是去通宵了,裝,爸媽都知道你在學校翻牆去網吧!媽的,和你那幾個豬朋狗友混在一起,還在酒吧上班過年就能提車,你懂車嗎?我早知道你要出問題,媽的!不想讀書好啊,看你也讀不出什麼鳥樣,浪費家裏錢,不讀就滾!”

胡安把手裏的煙頭砸在泥地里,瞪着胡樂,攥緊拳頭,不說話。

胡安說:“關你屁事!”

胡樂說:“看什麼,媽的,你才多少歲你就學人家抽煙,你很有理?不是不想讀書嗎,別讀了,現在就滾!趕緊!”

胡安伸出手指,說:“去,去告訴他們我抽煙!告訴他們我現在是個廢物!”

胡樂說:“我還用你說?!我還要說你不想讀書,你最好別回去了,你敢回去就要被打!”

胡安說:“打,有本事把我打死!”

胡樂說:“打你做什麼,你不回去就不會挨打,要回去收拾東西?想這麼美!你現在穿的用的有哪件是你的,你這件衣服都是我買的!”

胡安把外套脫下,摔在地上,紅着眼,越看胡樂這幅姿態越發覺得惱火,兩人對視有十幾秒,胡樂先動的手,一拳打在胡安左眼上,兩人扭打在田埂上,林老闆注意到了,急忙叫人來把他們分開。兄弟倆被人架起來,對視,周邊的人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怎麼勸。胡安掙脫束縛,拿出電瓶車的鑰匙頭也不回就把車開走。胡樂掙脫束縛,林老闆以為他要去追人,把自己廠里電瓶車的鑰匙要給他,胡樂把自己身上的口袋逐個掏,愣住了,不知道胡安是什麼時候把車鑰匙給順走的。

天放光的時候胡安才從外面回來。昨晚和胡樂分開之後他雖然生氣,但理智仍在。想到胡樂回家就要把自己的破事全部都捅出去,內心不免慌得發毛。說到底,他確實是不想再繼續上學了,只是這個想法一直沒有對外進行試探過,對老師也好,對同學也好,對胡成和何歡也好。本以為在胡樂有戲的這關試試水,沒想到都能敗成這副模樣。在村裏的棋牌室里看別人打牌看了一宿,手癢跟着下注,身子又冷還賠個精光,感慨命臭,自認為做好了回家受罰的準備,因為這間開作賭博的棋牌室白天要關門。

一大早,何歡就起床給一大家子煮麵條,剛出廚房倒廢水,就看到胡安從大門快步往屋裏走,腳步一聲沒有。

何歡說:“安,你昨晚沒回來嗎,怎麼從外面進來?”

胡安鼻腔噴着冷氣,停下腳步,站在原地。

胡安說:“回來了,我剛從山上下來,想看日出。”

何歡說:“怎麼早上沒聽到聲音,我以為你還在房間睡覺。”

胡安說:“能有什麼聲音,穿兩件衣服就出去了。”

何歡說:“哦,累了吧,我剛煮好麵條,你趁熱吃。”

胡安聞了聞袖子和指尖。

胡安說:“不累,我在學校很能跑的。”

何歡說:“那你先來吃,我去叫你哥他們起床吃早餐。”

胡安說:“我不吃了,不餓。”

何歡說:“哪能不吃早餐,你這個年紀飲食不規律要犯胃病的。”

胡安說:“不吃了,我有點累,沒有胃口。”

何歡說:“你喝點湯都好,一大早怎麼能一點東西都不下肚。”

胡安說:“我困了,昨晚沒睡好,剛才回來太累,我回去再睡會兒,等我睡醒了再喝湯。”

何歡說:“哎,你眼睛怎麼黑了一圈。”

胡安說:“昨晚沒睡好,熬了一宿,得了,困了,回屋睡覺了。”

胡安屏氣走進房間,認為這樣嘴巴里的煙味不會散發到空氣中。用開水簌簌口,咽下。昨晚搶車是有預謀的,就是為了讓胡樂能回晚一點,這樣何歡和胡成都睡了,胡樂也不能把他們再叫醒。用剛才的事實來看已經達到預期,只是就結果來看,他看了眼正在酣睡的胡樂,躺下,難逃一死。這傢伙醒來后一定會把事情說出去。胡安閉上眼睛,該趕緊睡着,至少在睡夢的這段時間裏,自己還是安全的。這是死刑的上一步,死緩。就這樣,胡安的大腦在計算與憂慮中逐漸平靜。

這一覺睡得甜美,胡安醒過來時窗外昏黃,像是沉睡許多年。揉眼,掏耳朵,胡安看向窗外的天空,窗戶的玻璃,半拉開的窗帘——大腦從未如此清醒。他走到客廳里,來了幾個陌生的親戚,胡成看到他出來,先是罵他不懂事,大過年的一睡睡一天,家裏來人也不懂出來接待,又要他給親戚問好。胡安順着胡成的意思,先是問了好,又給一個親戚斟茶。胡樂不在院子裏,他把房間找遍,不見蹤影。

胡安問何歡,說:“媽,胡樂呢?”

何歡說:“哦,你哥啊,他走了。”

胡安說:“走了?”

何歡說:“他說學校那邊有很多事要忙,在老家手機信號也不好,我就讓他趕緊先回去別耽誤事。”

胡安說:“怎麼走這麼早,這才回來多少天。”

何歡說:“工作就是這樣的,等你以後出去工作就知道了。你要找你哥什麼事?”

胡安嘀咕:“怎麼就跑了。”

何歡說:“什麼?”

胡安說:“沒事,就沒見他人問問而已。”

何歡說:“你過來,睡這麼久,我們晚飯都吃過了。我給你留了一碗湯,現在熱着,趁熱喝了。”

胡安說:“哦。”

胡安到廚房把湯喝完,何歡又重新煮了番茄雞蛋澆頭的麵條。麵條吸收了湯汁,入口酸甜,還有濃郁的蛋香,三兩口下肚,碗已見底。胡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美味,覺得這面至少三碗起。

何歡說:“好吃嗎?”

胡安說:“一般。”

何歡說:“鍋里還有一些,還吃嗎?”

胡安頓了頓,說:“不吃了。”

何歡問:“昨晚你和你哥去哪了,是不是回很晚,我半夜才聽到開門聲。”

胡安聽到這心中嘎達一聲響,就連呼吸都凝重幾分。暗罵胡樂果然不是好東西,怪不得走這早,原來是畏罪潛逃。

胡安說:“昨晚和我哥去林老闆那個廠看他們放煙花。”

何歡說:“哦,怪不得,林老闆也怕了,都不敢早上放。”

胡成正好走過廚房,聽到何歡的話,進門說:“你懵懂了,早上放煙花怎麼看得到。”

何歡愣了愣:“對哦,哎,老了,腦子都不清楚了。”

看到胡成進來,胡安只覺兩眼發黑。

何歡說:“哎?安,你眼睛怎麼了。”

胡安下意識摸了摸左眼,疼痛。

胡安說:“不知道,撞到。”

胡成說:“睡了一天還能撞到,你睡夢打功夫啊?”

胡安說:“媽,還有面嗎。”

何歡說:“不夠是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沒吃飽。”

和胡安起身給胡安盛面。胡成坐下,說:“不過林老闆白天確實不敢放了,我聽村委的說幾個幹部上門給他拜年,說他白天放影響不好,帶壞頭,陳老闆張老闆他們幾個也是,他們現在都是等晚上放,反正人家都說了,上班時間不管也不行,下班時間想管也管不了,都是相互給個方便。”

何歡說:“你進廚房做什麼。”

胡成說:“哦,你燒壺水,茶水不夠了。”

何歡說:“行。”

胡成對胡安說:“胡安,你要向你哥學習啊,這年都沒過完就想着去工作。以前他讀書的時候我去開家長會,每次都被點批評名上課睡覺,我以為他懶散成性,天天想,誰知道他現在出來工作后變得這麼懂事。”

何歡說:“肯拼是好事,等到你這個歲數想拼也拼不動,就晚了。”

胡安不說話,把第二碗面吃完,覺得再沒有第一碗美味,回到房間裏,聽着客廳外春晚重播的聲音,覺得這一個春節就要這樣過去了。自己的假期剩下不到半個月,要開學了,最後這一個學期,就要說再見。未來嗎,繼續嗎,胡安把頭蒙被子裏,想要快點結束,想到從未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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