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邪教妖法
這老道一陣鼓噪,葦江十句只聽懂了二三句,意外之喜便是憑空得了十幾個銅錢,這二三天的伙食算有了着落。他把銅錢用塊破布裹了,仔細地塞進褲腰帶里,又在襠里打了個死結,抖了抖,方才心安。
這一日葦江又是閑逛。
安州今年入冬比往年早。在此隆冬,葦江感覺身上單薄,他聽說城西石橋洞裏又凍死幾個人,慌忙趕了過去,說不定能趁點衣服用品什麼的。結果在橋上翹首一望,便看見一具屍體已被剝得赤條條丟在河邊。他搖搖頭,緊了緊滿是窟窿的老棉褲,怏怏地離去了。
再過了二日,儘管省了又省,葦江褲腰裏的銅錢又少了幾枚。他轉頭去尋那算卦的老道,老道已是杳無蹤跡。他依舊回到破廟中,從附近農戶的牲口棚里薅了不少稻草塞在香案底下,繼續鑽進去大睡。
睡夢中,葦江左手一個雞腿,右手一隻燒鵝,還沒送到嘴邊,忽然外面喧鬧起來。葦江罵了一句“媽的老子還沒吃進嘴裏呢”,正待翻個身繼續做夢時,蒙在他頭上的一塊黑氈布被一人揭了下來。
葦江睜開惺忪的睡眼,一個亮閃閃的光頭出現在自己眼前,便罵道:“唐小閑,你不去睡覺,來惹老子幹嗎?”
這光頭正是同村的唐小閑。
這孩子和葦江一般大,但身體比葦江還瘦小,所以葦江平日打他罵他,他笑嘻嘻的並不着惱。唐小閑原來滿頭都是疥癩,坑坑窪窪之間,滿頭的虱子來回遊走,如同遊山玩水一般,看得實在滲人。也算他運氣,前幾日這孩子在安州城內,碰到一個剃頭的小學徒,這小學徒要練手藝,練刀子的毛冬瓜沒了,便拿唐小閑試刀。唐小閑騙着小學徒給自己理了個光頭,雖被拉破幾條口子,但一頭鋥亮光鮮,唐小閑就趾高氣揚了許多,時常跑到葦江身邊炫耀。
此時,唐小閑滿臉都是汗水,估計是從遠處跑來的,他搖着葦江的肩膀道:“江哥,江哥,我尋到一個好人家,跟着別人,能吃個肚兒圓呢。”
聽說有吃的,葦江精神一振,喜道:“有吃的?啥吃的?在哪兒?”
唐小閑道:“隔壁村裡丫丫和俺說的呀——別人說,跟着他們闖江湖,天天有吃有喝。”
葦江道:“別人——別人,莫是騙你咧。”
唐小閑道:“切,俺都去過了,妥妥的大戶人家。俺就在幫他們找人,剛俺還在那邊吃了一個大饅頭,還看到別人在切肉,刀片子肉,一指寬!”他滋溜一聲,把從嘴角流下的哈喇子吸了回去,再用手指比了比。
一聽到大肥肉,葦江感覺肚子裏的蛔蟲紛紛望嗓子眼爬,連聲叫:“快走,快走!我們先去吃!找個屁的人,我們先吃是正經。”
唐小閑道:“江哥,別人給我說,他們只要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聾子、瞎子都不要,越機靈越好。說起機靈鬼兒,俺就先想到你了。”這孩子嘟嘟囔囔,繼續在說什麼刀片子肉的話,葦江已是急不可耐,拉着唐小閑飛奔着去尋這“大戶人家”了。
出了城門,葦江隨着唐小閑高一腳,低一腳地只怕走了快兩個時辰。兩人人矮步短,一路走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越走離這安州城越遠,中間還翻過二座禿山,直至一個荒無人煙的荒坡才停了下來。
只見一個破落的院落,敗井頹垣中,滿是荒煙蔓草,幾根枯樹有氣無力地從一處塌了半邊的瓦房邊伸了出來。
葦江心裏一咯噔,罵道:“唐小閑,你叫這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這個樣子嗎?”
唐小閑賠笑道:“江哥,你莫急。若不是大戶人家,這年景,誰有錢給俺們做刀片肉吃?”
葦江罵道:“X你先人,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小心別人把我們做成刀片肉!”
葦江猶豫片刻,但他本就是個混不吝的性格,心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既然這麼遠來了,怎麼都要吃頓肉再走,於是不再猶豫,便跟着唐小閑施施然進了這院落。
待得進來一看,果然炊煙裊裊,一股肉香從耳房裏飄散出來。葦江使勁吸了幾口肉香,見這院落里已聚集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倒真如唐小閑所說,大的不過十五歲,小的也在十歲上下。孩子們嘰嘰喳喳,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晚飯的大白饅頭和一指寬的刀片肉。
“晚上是豬肉燉粉條。”
“不,俺聽說是大白菜燉肉片,你看門口有白菜幫子。”
“俺不管,都好吃!不過俺還是更喜歡豬肉燉粉條,上次吃這個還是俺七歲的時候呢。”
“俺昨天夢吃肉了,這夢真准!”一個小姑娘吮着手指頭說道。
葦江心想,這頓飯是沒跑了。他左右瞄了瞄,只看到這院落到處是豁口,心裏尋思,這裏頭若有些古怪,待會吃完,就帶着唐小閑撒丫子翻牆跑路。
孩子們嘰嘰喳喳講了大半個時辰,眼見天色越來越暗,一輪明月慢慢攀上樹梢。聽得腳步聲細細,從裏屋出來幾個身穿黑衣的漢子。這些漢子身形剽悍,中有數人深目高鼻,一大蓬黃色鬍鬚,顯然不是本地人的模樣,共同之處便是這些漢子均着長袍,長袍下擺處均用金色絲線綉着一輪月亮,但這月亮多是殘月,葦江看了數人,僅有一人袍腳是一輪滿月。可見此人職司在這群中是最高。
一眾黑衣人低頭耳語片刻,說的均是番外胡語。言罷兩人便從耳房中抬出一口大鍋來,用大勺一攪動,白生生的豬肉片子混着粉絲,白菜翻滾上來,肉香撲鼻。孩子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吸溜着口水便圍了上去。
“且慢”,此時一個面目黝黑的青年女子擋住一眾孩子。這女子咧嘴一笑,焦黑的牙齒中粉紅的牙齦如同一個個蛆蟲般拱了出來,這女子說的乃是中原官話,大聲道:“好孩兒們!”
孩子們鴉雀無聲,聽這女人發話。
“尊貴的月神,偉大的拜月神教!吾神教教主可憐中土受苦受亂的這些孩兒,特降下福祉,讓我們在這裏為你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你們願意享用神教的福祉嗎?願意全身心的奉獻給至尊無上的月神嗎?”
孩子們齊聲道:“願意!”
“孩子們,用餐畢,我們還有神聖的儀式!只要你們皈依月神,以後每日都有豐盛的三餐,都有好吃的豬肉、牛肉、羊肉,還有白白的饅頭。你們願意嗎?”
孩子們齊聲道:“願意!”
這女人一揮手,三筐熱氣騰騰的饅頭從耳房裏抬了出來。
“盡情享用這豐盛的晚餐吧,孩子們!偉大的月神至上!”女人面對着天空的月亮雙手合十,口中默念幾句,示意孩子們可以開吃了。
這女人見幾個大點孩子也有樣學樣,對着懸挂樹梢的月亮合十一拜,便露出笑容,以示嘉獎。其他孩子哪管得這些,發一聲喊,取了饅頭,如同一群小豬一般,挑着鍋里的肥肉片子大快朵頤。一時間,院子裏充滿小豬拱食的快樂空氣,以及吧唧吧唧的吃食聲響。
葦江滿心疑竇。想走,卻看見門口已有兩個黑衣漢子把守。他眼珠子一轉,摸着肚子揉了幾下,坐倒在地上。那女子走了過來,溫言道:“這位小兄弟,為什麼不趕快享用月神賜下的晚餐啊?”
葦江言道:“這位大姨,俺聞到肉香——實在受不了!好幾年沒吃肉,腸胃弱,受不了啊,肚子痛,要拉稀屎。”
這女人露出厭惡的神色,一努嘴,旁邊便有個漢子走了過來。她言道:“帶這位小兄弟去茅房,催他快點。”
葦江乖乖地跟着這漢子去了院落後面的茅房裏,磨磨蹭蹭半天,還真的拉了一泡屎。待回到院子中,多數孩子已吃完,個個打着飽嗝說著這頓飯的暢快。葦江見唐小閑手裏還捏了一塊肥肉,便小聲問道:“沒啥問題?”
唐小閑腮幫子裏還有一塊肥肉沒咽下去,含混不清地答道:“好吃,好吃慘了。”
葦江見唐小閑這二百五答非所問,心一橫,心道吃就吃吧,就算死,先做個飽鬼再說。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一個破碗,舀了一大勺子豬肉粉條,抓了兩個大饅頭便開吃起來。
唐小閑終於吃飽了,抱着膝蓋坐在地上,幸福的發出豬一樣的哼哼聲,言道:“俺媽給俺說過,豬肉燉粉條才好吃,燉白菜、燉蘿蔔都不行。”
葦江風捲殘雲般,三下五除二便把兩個饅頭吞下肚。那女人已等得頗有些不耐煩,見葦江吃完,笑嘻嘻地一拍手,一眾孩子便圍着她站了一圈。
這女人陰陰一笑,言道:“好孩子們,你們都是月神的乖巧子民。”
說罷,她身邊的漢子如同穿花蝴蝶般忙碌起來。不一刻,便從裏屋搬出一個簡陋的木台,中間有孔,邊緣處用三根巨木交叉捆綁立了起來,便是一個碩大的木頭架子。然後,數個黑衣漢子哼哧哼哧,抬出一個碩大的鼎爐來立在空洞中。巨鼎二立耳,三蹄足,只怕有千斤來重,鼎中裝滿墨綠色的葯汁,兀自咕嘟嘟地冒着一串串氣泡。待着巨鼎放妥當,一眾漢子又搬出一個木梯,一人順着木梯爬上去,把一顆綠瑩瑩的翡翠寶珠擱在木頭架子頂端。
待得這些擺放妥當,一眾黑衣人引導着孩子們分別在院子周遭,按照方位擺放的小几上坐下。
一個面色煞白的中年漢子走到這女子身邊,輕拍她肩膀,以示嘉許,道:“柳姑娘,幹得不錯,事情之後,教主必有賞賜。”這女子道:“全憑姬壇主掌總,小女子不過微末功勞。”
這中年漢子點點頭道:“這些孩子已吃飽喝足,神氣完足,當是做法的好時候。”
說罷,這中年漢子手持一展黑色令旗,緩緩踱上平台,對着巨鼎頂上的寶珠雙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禮,把手中黑旗一揮,叫聲“疾”,這院子四周不知何時插上的數根巨燭忽然光亮驟起,燒得一指粗的葯捻子嗶啵亂響,幽綠火焰中的葯香濃郁,葯香和檀香混在一起,令人神情倦怠,昏昏欲睡。
這時,這中年漢子接過一黑衣教徒遞來的一根葯杵在葯鼎中攪動數下,那葯鼎中墨綠色的漿液忽然沸騰起來,咕嚕嚕冒出無數熱騰騰的氣泡。隨着這氣泡炸裂開,股股中人慾醉的不明氣體匯聚到那翠綠寶珠上,那寶珠周邊霧氣蒸騰,寶珠越來越亮。中年漢子大喝一聲:“月魄曖蕭芬艷翳寥婉虛靈蘭郁華結翹淳金清瑩炅容台標……法起緣滅……諸天羅剎……得令!”
葦江聽得莫名其妙。待這中年漢子口吐一串咒語時,這人每吐一個字,自己的心跳似乎配合了他的節奏,激烈地跳動起來。他一看身邊,幾個略小些的孩子已是魔怔一般,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翠綠圓珠一動不動,一股如有如無的白氣從孩子囟門離體而出,向那翠綠寶珠聚攏過去。幾個稍大點孩子也是渾身躁動不安,雙眼上翻,臉上露出痛苦的顏色。
葦江心道不好,抑制不住心頭如同打鼓一般,腦海中一片混亂,隱約聽見無數鬼哭狼嚎,更有幽冥之中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身體一陣躁動,似乎魂靈在神識海中拚命掙扎,便欲從額頭的囟門破體而出。
葦江一狠心,咬破舌尖,在神識清明的一刻,心中默念“不要聽,不要聽”,拚命抵禦着這邪教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