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姜維
城下火勢正盛、攻城停滯,城頭上人數不多、失去後援的叟兵頓時變得岌岌可危。
城頭上的魏軍守卒士氣大漲,長短兵器交雜殺至,對着先登上城的叟兵展開左右夾擊。
反觀叟兵的氣勢則瞬間衰減,沒有了一開始悍不畏死的衝勁,在叟兵首領的指揮下,城頭少量叟兵竟先後投擲兵器虛張聲勢,逼迫左右夾攻的前列魏卒停下舉盾防禦。
而他們就趁着這一時間空隙,相繼翻身越過城頭,藉助還未被完全焚毀的雲梯,爭先恐後地跳下了城。
只是來時難,退時更難,有的叟兵來不及翻越城頭就被魏卒搶上來刺死,有的雲梯底座焚毀,不堪重負,一經受力連人帶梯一同摔落,有的則是被火焰燒傷,還有的僥倖落地避開火海,卻又被城上的弓弩射翻在地。
最終逃出升天的叟兵寥寥無幾,那名叟兵首領也不幸落入火堆之中,虧得他落地后翻滾逃脫得夠快,雖然身上多處皮膚被火焰灼傷,但堪堪躲過了城頭上矢石的攻擊,終究是挽回了一命。
只是登城攻勢受此挫敗,原先兩曲漢卒和餘下叟兵都沒有了再戰的心思和膽氣,士卒踟躕不前,若非畏懼軍法無情,只怕早就倉皇潰退了。
“格老子,這鎚子的洮陽城還有膏油,這次怕是個個都要死球。”
侯猛低聲罵罵咧咧。膏油雖是守城利器,但想要大量製作、貯存都不容易,缺乏武備的小城一般不可能擁有,沒想到打個小小的洮陽城,竟意外來了出“火燒藤甲兵”。
眼下叟兵失利,若要繼續攻城,自然就得是作為後續梯隊的他們冒着矢石烈火,扛着雲梯咬牙發起進攻。
而這膏油引燃的猛火雖說起得快,滅得快,但難保城中還有沒有膏油,若是再來一次火燒漢卒的情況,侯猛自認沒有剛剛那名叟兵首領矯健的身手和堪堪躲過矢石的幸運,怕是要一頭栽倒在這洮陽城下。
“莫要擊鼓,莫要擊鼓。”
上天似乎也聽到了侯猛虔誠的禱告,片刻之後軍中金鉦敲打的聲音取代了隆隆的戰鼓聲。這救命的鳴金聲適時響起,讓侯猛內心狂喜,卻不敢明顯表現出來,臉上有些按捺不住的肌肉頓時擠成了一團。
···
漢軍中軍大纛下。
漢軍各部兵馬正在徐徐後撤,節蓋之下的蜀漢大將軍姜維卻不急於離開,年已六旬的他雖然蒼顏華髮,卻依舊精神矍鑠,穿着將袍鐵鎧的身軀筆直安坐在馬背上,刀眉濃密,雙目如炬,鼻翼的兩道法令紋更增威嚴,此刻正揚鞭指點着洮陽城頭,對身邊心腹將佐說道。
“鄧賊已有防備,洮陽尚且有敵軍死守,臨洮諸城想必更是堅壁清野、據城嚴守,隴西不好打了。”
作為多次率軍北伐的宿將,他對鄧艾這個駐軍隴右的老對手頗為熟悉,這是一個比以往郭淮、陳泰等人更加棘手的魏將,也是曾經讓自己在段谷慘敗而回、聲名隳地的大敵。
此番姜維出兵北上,想着幫隴西鄰居打糧,然後窺探隴西虛實、伺機進取,卻不料隴西郡內早有防備,提前刈麥入城,放火焚燒餘下不多的莊稼、屋舍,堅壁清野,讓遠道而來的漢軍野無所掠,不得不嘗試攻打境內城邑。
結果,洮陽城的守備告訴姜維,鄧艾再度加強了兩國鄰境城邑的防禦力量。
這顯然與往年的情況不同,是一個值得格外警惕的危險信號。
姜維這幾年來雖然屯田沓中、練兵講武,卻絲毫沒有放鬆對隴右、關中等地的刺探。
今歲以來,潛伏在敵境的漢軍間諜傳回了不少魏國在雍涼增兵、調動兵馬、運送糧秣的情報,如今再結合自己親自率軍北上的所見所聞,姜維心中對那個來自敵境真假難辨的傳聞已經有了新的判斷。
“大將軍,羽檄馳報。。”主簿李簡行色匆匆,來到了姜維的身邊,沒有多言,而是將一束簡冊呈遞給了姜維。
姜維迅速打開軍報,在馬上一目十行瀏覽完,臉上波瀾不興,緩緩收起簡冊。
他環視了身邊的將佐,淡然說道。
“收兵,回營。”
說完,姜維率先撥馬掉頭,策馬返回幾里地外的漢軍營地,身邊將佐接手指揮軍隊徐徐撤退,外圍親衛見狀則連忙掉頭,依序跟上。
途中,姜維想到了一事。他回顧身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行伍兵陣,但他的眼中彷彿有股神奇力量,能徑直穿越人頭攢動的大隊人馬,直達心中所想。
落在隊伍後面、徐徐撤退的姜紹突然猛打了一個噴嚏,同樣暗自慶幸自己不用率眾攻城的他愕然抬頭,將注意力從身後的洮陽城轉到眼前捉摸不透的天氣上,對時下一不小心就會要人命的風寒心懷戚戚。
他伸手摘下頭上自製的氈笠,隨意甩了甩,掉下了些許沙塵。
“這鬼天氣!”
···
漢軍營地。
從中軍轅門走出來,天色已經黑了。姜紹回頭瞥了一眼守衛森嚴的中軍營帳,就帶着兩名親衛快步離開。
此刻他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剛剛讓他胸悶鬱氣的中軍帳,一如他想遠遠躲開那個無形間正朝他碾來的歷史車輪。
來時的路上,他心中就有一股不安感,但是旁敲側擊沒能夠在傳令的軍士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後面在中軍碰上主記室書佐尹曜,倉促之間,他也沒能夠從這個在段谷有過生死交情的兄弟口中得到多少信息,只知道可能與軍中不久前的羽檄馳報有關。
果然,沒有時間與他敘父子之情的姜維,在簡要說明當前軍情、敵情后,甩手就丟給了他一個重任。
絲毫供他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徒步穿過幾處其他漢軍營地,走了一大段路的姜紹返回了自家營帳。
各什伍的軍士已經埋鍋造好了飯,徐遵曲的人吃了七七八八,姜紹親領的曲倒是沒有開飯,正着急等待着平日裏與吏士同吃同住的自己返回,不過看百人將侯大目那來不及擦拭乾凈的嘴角,就知道慌張出現的他肯定是帶頭私底下先偷偷吃了。
“嘿嘿,司馬還未進食,來,二三子也都等着呢,,,”
侯大目在姜紹面前眼睛是笑眯眯的,一湊近就聽到了姜紹肚子咕咕作響,他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嘴上倒是些恭維討好的話語。
別看他對姜紹臉上是畢恭畢敬,嘴上是誓死效忠,但實際行動陽奉陰違、偷奸耍滑也不少。
姜紹心中有事,懶得搭理侯大目的獻殷勤,一邊走一邊說道:
“大目,傳令下去,讓軍士們抓緊進食、歇息,夜間崗哨輪值照常。然後送三份飯食到我帳中,把徐軍侯一併找來,我們仨邊吃邊說。”
···
帳中,燃燒的薪燭冒着嗆人的煙火氣。
憑几胡坐的姜紹面前擺着粗糲的飯食,一大碗粟米飯,一小塊爛魚肉和一碟菜醬,他舉箸不動,臉色難看。
徐遵入帳后坦言自己剛吃完,然後就坐在一旁悶聲不吭,已經偷偷吃過的侯猛倒是刻意表現出飢腸轆轆的樣子,只是一雙賊溜溜的眸子不時往姜紹身上偷偷瞥來。
姜紹不吃,倒不是因為飯食難以下咽,此前一路北上,風餐露宿,更難吃的乾糧他都咀嚼入肚了,只是看着眼前粗糲的飯食和各懷心思的下屬,一時間頗多感慨。
這次出兵前,自己傾盡囊中積蓄為己部士卒添置衣甲,又採用了後世一些軍訓的小技巧讓自己的部曲在大軍校閱當日做到行止井然、衣甲鮮明,成功獲得了姜維的關注,保住了這不足千人的部曲。
一路行軍,自己也一直堅持愛惜士卒,與所部老卒同甘共苦,沒有搞半點特殊待遇。
但時至今日,對上,自己這個假子在大將軍帳中混不到一頓晚飯;對下,自己這個司馬整日要為聚合這些心思各異的老兵絞盡腦汁,這不由讓姜紹內心懷疑自己做事的方法以及堅持下去的意義。
好在姜紹內心堅韌,這些情緒還不能徹底壓垮自家,他重新調整好狀態,打起精神,認真說道:
“徐軍侯、侯百將,-今日洮陽城的守備你們也看到了,城中新增了魏卒防守,士氣也不低,大軍哪怕輪番蟻附仰攻,沒有十天半個月也是打不下的。”
侯猛聞言將飯吐了出來,和喪着臉的徐遵對視了一眼。洮陽城這種明顯的情況他們兩個當然也能看出來,軍中所謂“修櫓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後成”,雖然修建攻城器械大多數時候沒用這麼久,但看洮陽城依仗的這山坡地形,估計那種大型器械也很難推上去,而大軍用雲梯蟻附輪番仰攻,不斷消耗城中守卒的兵力、士氣直到破城,的確需要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且擔任主攻的人馬往往損失慘重。
他們擔心的,就是姜紹要讓他們去當攻城的先登之士。
所幸,姜紹今夜這般異常的言行舉動不是為了強攻洮陽城。
“所以再打洮陽得不償失,狄道馳援的敵騎很快也會抵達,大將軍已經決意退軍。”
姜紹看到了徐、侯兩人有所鬆懈的神色,魏、漢兩國連年交兵、人多厭戰,這種野無所掠、攻城不下只能灰溜溜退兵的情況他們並不少見,也絲毫不會感到羞恥,甚至對於徐、侯兩人來說,恐怕內心還有點竊喜。
但重任還在後頭,姜紹繼續說道:
“中軍對退兵諸事已有部署,今日命我前去,就是下令讓我們這部人馬為大軍后拒,殿後之事,頗多兇險,不可不早作謀划。。。”
“咳咳。。”聽說他們要給大軍斷後,侯猛像是被魚骨噎到般臉色都漲紅了,開始猛烈咳嗽,而曲長徐遵也皺起了眉頭,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