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人心
劍閣關頭。
居高臨下,騁目流眄,只見遠處黛青色的群山高低錯致,在飄渺雲煙的天際劃出連綿起伏的弧度,一條從小劍山延伸到大劍山的劍閣道逶迤其間,近處兩側懸崖峭壁若即若離、相對而立,蓊鬱蔭翳的樹木遮天蔽日,與怪石嶙峋的深澗構成了重重天險屏障。
披甲按劍的姜紹在關樓上坐鎮,臉色凝重。他最近殫精竭慮,腦子一直轉個不停,也唯有在這壯麗的山河景色面前才能稍稍緩解焦慮的壓力。
這些日子,節節敗退的蜀漢的軍隊,得到了劍閣的糧草和軍械,重整旗鼓。同時靠着這一險要地勢,擋住了十幾萬魏軍南下,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軍心。
可以說,崢嶸崔嵬的劍閣眼下就是蜀漢的山河之固、社稷之寶。
唯一與這座關隘不和諧的,就是關外道上魏軍連日來沒有停息過的搦戰辱罵聲了。
罵人也是個技術活。魏軍派遣到關口搦戰辱罵的是蜀漢降將蔣舒,這個人毫無廉恥之心,投降后死心塌地為魏國效力,又對蜀漢將校很熟悉,派遣士卒堵在關口對姜維、廖化、張翼、董厥等人及家眷挨個進行辱罵。
半日不到,姜維的妻子、廖化的老母,張、董等人的妻女,已經被滿口粗鄙之言的魏卒在口中來來回回不知輪了多少遍,有些魏卒還聲情並茂,卸去甲胄后打着赤膊直接在關口邊罵邊運動起來,舉止誇張,極盡挑釁之事。
而姜紹的任務,就是將這些話當做耳邊風,或組織士卒罵回去,或按劍巡視門洞、關樓,總之一點,就是嚴格約束守關將士不得出關。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魏將誘敵出戰的伎倆,這些搦戰的魏卒背後肯定埋伏了大軍。
所以,讓關外魏卒肆無忌憚地謾罵雖然傷害士氣,但總比出關追殺被魏國大軍伏擊,丟了性命要來的強一些。
現下的蜀漢,是再經不起一場敗仗了。
“公子。”熟悉的聲音響起,大將軍主簿李簡匆匆巡完關防,邁步登上關樓,與姜紹見禮。
“先生。”姜紹不敢怠慢,客氣地拱手行禮。
這些日子姜紹部跟隨中軍行動,姜紹對中軍的將佐也熟悉了不少,或許是同為涼人的緣故(武都郡原屬涼州),他與主簿李簡的關係比較親近,兩人見面不以軍中公職相稱,而採用“公子”“先生”這類私人的稱謂。
“大將軍申時將在大帳召開緊急軍議,讓公子安排好關防警備后一同參與。”
“諾。有勞先生了。”姜紹接到軍議的通知后,當即召來軍侯范周安排防務,嚴明軍紀,三令五申不準擅自出戰。
李簡在一旁手扶欄杆等待,鳥瞰關口搦戰辱罵的魏卒,靜靜聆聽着。
等到姜紹安排完畢防務,李簡才緩緩開口問道:
“今日來關下搦戰的,可是蔣舒?”
“正是。”姜紹頷首,拍擊欄杆恨道:“此人心中全無廉恥之心,此前在陽安關叛國降敵,今日又在關下極盡辱罵、挑釁之事,醜態畢露,若非有軍令嚴禁,軍中許多健兒都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
李簡臉色微變。“此人既已降魏,託身異國自是不得專由,搦戰誘敵是兵法之道,無可厚非。只是肆意辱罵,全然無顧桑梓之情,這就做得太過了。”
“就如那句安,雖然兵敗降敵,但事出有因,乃是迫不得已。
雖然他也奉命搦戰,與故國刀兵相見,但多少顧着一些昔日的情誼,沒有肆意辱罵故主,心裏想必是存有一點廉恥之心的。”
try{mad1('gad2');}catch(ex){}“先生說的是。”
姜紹沒想到李簡見微知著,對人心如此洞察,但他很快也發覺自己剛剛的話可能讓李簡這個同樣是託身異國的降人有感而生,時事如此,他一時間也不知道再說什麼。
“睹物思情,一時失神,讓公子見笑了。軍議時間將至,我們走吧。”
過了一會,緩和了情緒的李簡勉強一笑,連忙招呼姜紹一同啟程。
於是兩人聯袂下樓,前往中軍所在的閣尉官寺。
劍閣是由諸葛丞相經營起來的軍事關隘,地位重要,一直都設有閣尉負責防務,率領兵民屯田。關隘內各類軍事設施齊全,中軍臨時設在閣尉官寺。
路上,姜紹向李簡打聽軍議的事情,李簡反問道:
“公子以為,魏軍雖然被擋在了劍閣之外,但國中還有何隱憂?”
“有兩件事!”姜紹顯得憂心忡忡,直言不諱自己內心的擔憂。“一件事是鍾會軍翻山越嶺,另闢蹊徑,繞到劍閣的後方。另一件事,就是遲遲不見蹤跡的鄧艾軍了!”
李簡有些動容,“那這兩件事,公子是否跟大將軍說過?”
姜紹頷首,隨後低下頭。
彼時姜維忙着整合各路兵馬,鞏固劍閣防務,雖然聽進去了姜紹的話,同意派出一些伏路兵偵探防備鍾會派遣精兵另闢蹊徑,派遣吏士告喻各關隘加強戒備,但對派兵防守江油的建議卻沒有採納。
蜀漢軍隊連連戰敗,士氣低落,面對來勢洶洶的魏軍,十個打一個都可能自行崩潰。所以姜維主張聚合兵馬、緊守劍閣,反對分散兵力防禦各處關隘,他好不容易將漢壽的軍隊調到了劍閣,自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分兵去偏僻的江油加強防守。
若江油要加強,閬中要不要,還有其他地方呢?
畢竟姜紹這個吹哨人說的是隱憂,大將軍要當即應對的,是劍閣外十幾萬魏國大軍進攻的現實壓力。
經過寫《禦敵策》一事,李簡欣賞姜紹的先見之明,他嘆息道:
“國勢如此,想要挽大廈之將傾,非得大智大勇、眾志成城不可,大將軍身處高位,為眾矢之的,處此境地不可不持重小心,公子還需體諒大將軍的難處,努力努力。。。”
···
軍議堂上。
今日軍議來的多是國中重將,在座各路將領無不位高權重,威風凜凜,名位不顯的姜紹只有跟別人擠在末席旁聽的資格。
大將軍姜維身居首位,臉色肅然,親自向眾人說了最新的緊急軍情。
一件事情是鍾會遣兵繞道,與從陰平入景谷,一路翻山越嶺、斬荊披棘七百餘里的鄧艾軍會師江油,守將馬邈投降,魏軍成功繞開劍閣,在側翼突破,開闢了新戰場。
另一件事情是成都朝廷的軍事部署,天子劉禪已經遣使東吳求援,調回鎮守巴東的閻宇軍隊,並派遣衛將軍諸葛瞻率兵迎敵,眼下諸葛瞻的軍隊就駐紮在涪城。
照例,大將軍讓諸將吏議一議,眼下在劍閣擋住了魏國的十幾萬大軍,各軍是否要分兵與涪城的諸葛瞻軍匯合,先剿滅突破側翼的鄧艾軍隊。
這兩件事情都是牽涉眾大、頗多爭議的軍國大事,帳中將吏議論紛紛,各抒己見。
但出乎意料,軍中罕有人同意無詔分兵先去迎戰鄧艾軍的。
try{mad1('gad2');}catch(ex){}在左車騎將軍張翼看來,鄧艾軍孤軍深入不毛,就算僥倖用兵攻佔了江油,但人馬疲憊、糧草緊缺,這樣一支孤軍深入、吸引注意的偏師,面對已經有了防備的蜀中,並不具備太大的威脅。
反倒是從劍閣分兵去戰鄧艾軍,就會中了魏軍的計謀。須知兵力一旦分散,魏國大軍就會趁機強攻突破劍閣,到那個時候,蜀地再無像劍閣這樣的天險雄關可以阻擋十幾萬敵軍,為之奈何。
輔國大將軍董厥附議張翼的觀點,他指出魏國四下派發《移蜀將吏士民檄》,蜀地軍民人心惶惶,就連大將軍麾下的上官武都生出異心,暗中謀划,想要叛國獻關,幸好被同僚察覺,及時撲滅了這場叛亂。可見這個時候穩為上策,各路兵馬不能離開劍閣。
中郎將上官武侯和戰敗后被削職減俸,降為軍中司馬,眼見蜀國大勢已去,心有不甘的他想要叛亂獻關,幸好被軍中將士及時發覺撲滅,才阻止了一場禍害。
董厥此時在會上有意提到這一點,讓大將軍姜維臉色難看了幾分。
身處高位,看似手握重兵的他實際掣肘重重。國家危難,人人自危,天子和他身邊的小人不僅防備魏國大軍,還小心提防着這些統兵在外的將領,駐軍南中的霍弋奏請派兵增援北上被拒絕,只有右大將軍閻宇得到詔令率軍趕往成都協防。
而領兵的董厥顯然也對姜維懷有戒心,他們之前在“倒姜”上態度明確,此刻朝廷沒有詔令分兵去救,自然得小心防備姜維的臨危用兵。
姜維無奈,他確實有些擔心後方的安危。
畢竟他與鄧艾交戰多年,深知此人用兵的能耐,正值壯年、一心想要取代姜維並證明自己的諸葛瞻初次統軍與魏國交戰就碰上這樣的強敵,姜維難免擔心。
但是他上有天子和黃皓戒備,下有董厥等人掣肘,對外還要防備魏國鍾會的十幾二十萬大軍,實在是抓襟見肘、精疲力竭,無法冒着分兵后被各個擊破的危險再去迎戰鄧艾了。
眼見着軍議就要一面倒地走向原本的失敗軌跡,忍耐多時的姜紹突然起身,越眾而出,說出了與眾意相違背的話語。
“紹斗膽進言,蜀中形勢危急,中軍當儘快派遣兵馬回師援救,遲則恐生大變,悔亦無及。”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
國事危急,言語更多了諸多忌諱。軍中說壞消息的都要三思而行,免得亂了人心。誰人大膽,竟敢大呼危急,嘩眾取寵。
諸多將佐紛紛側目而視,看着這位從末席走出的校尉,他們已經認出這是大將軍的假子,原本想要出言呵斥姜紹危言聳聽的人忍住了,他們心思各異,轉目瞥向上首。
只見大將軍姜維目光如電,臉上波瀾不興。
註:《華陽國志》漢德縣有劍閣道三十里,至險。有閣尉,〔領〕桑下兵民也。
《襄陽記》:時右大將軍閻宇都督巴東,為領軍,後主拜憲為宇副貳。魏之伐蜀,召宇西還,留宇二千人,令憲守永安城。
《漢晉春秋》:霍弋聞魏軍來,弋欲赴成都,後主以備敵既定,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