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道士城門耍嘴 先生客店尋妖
平明急急營生路,城下庸庸仗銃軍。
道士癲癲瘋作戲,佳人漫漫始其文。
開元四千六百一十二年。卻說這一日平明,朝霞雖然才度升出地平線,但是通向大都內城的路上,已經讓趁着早間風的涼爽,要入城營生的人擠了個早高峰。然而眾人帶着各色貨品來至城門前,正疑惑城垛子間又加了兵時,卻被看門的兵喝着告知道:“城防提督下了令:今兒一天不開門。明兒擎早吧!”說著,也不忘隨手拿就近框中的新鮮瓜果當早點。一日的營生做不成了,這些窮苦百姓當然要發幾句牢騷:“三天兩頭地閉市,還讓不讓人活了。俺們都死光了,他大冢宰誰去呀!”又一個道:“還不如老愛太后在的時候呢!唉,熬着吧!”又一個道:“甭管是老愛太后,還是大冢宰,還不是那些洋鬼子說了算!日他娘的!”固然七嘴八舌發了不少怨天尤人的牢騷,但也不能不趕着涼快各自回家。然而沒走幾步,就見一個三清門人猶癲似狂躲閃着路人向城門口去。
三清門人當然不是很罕見,但是背貫口的三清門人就引人注意了。只見這三清門人一面走,一面拿手指划著路人道:“推車的、挑擔的,賣煤的、賣炭的、賣針的、賣線的,賣米的……賣面的,賣蔥的、賣蒜的、賣燒餅油條的、賣茶葉雞蛋的!”眾人本來是沒什麼心情,但既是無可奈何,又是窮極無聊,所以有人便笑道:“道爺,您這貫口說的不錯——可不對。您看看我們這哪有燒餅油條和茶葉雞蛋吶?您不會就是那位海外來的法官吧?”三清門人一指點在了看門的兵身上:“他們能當作燒餅油條和茶葉雞蛋,貧道為何不能當作燒餅油條和茶葉雞蛋呢?而且他們還沒給錢!”軍爺們聽了當然不會高興,將瓜子一啐就罵道:“嘿!我說你這個雜毛牛鼻子老道,倒數落起我們了!快滾快滾,別惹得銃子走了火!”三清門人怪模怪樣地拿手撥開了伸過來的銃口,又陪了個笑臉道:“無量壽福!貧道要進城接夫人。”一面笑着作揖打躬,一面就要往小門裏鑽。結果當然是被看門的兵頭揪住后脖領子道:“爺們兒可是奉大冢宰的制書緝拿亂黨。別說你去拐騙哪個廟裏的女禿瓢,哪個觀里的女雜毛,你就是去請城隍奶奶,送子娘娘——也不行!”說罷,就將人丟了開去。
三清門人雖然踉蹌了幾步,但看姿勢絕對不會摔倒。然而三清門人站住身形后,卻轉過來面對着那個兵頭,忽的叫了聲:“哎呀!打人了啊!”喊罷,就自己往後來了個烏龜翻蓋式。這個碰瓷景象,兵頭見了也是和圍觀的眾人一樣笑了:“我說你窮瘋了吧?!敢在我面前玩這一套!——滾……”讓他頓住語聲的,是從三清門人得羅里滑出來的十根金條。眾人見了雖然驚駭,但也不敢去搶奪。可兵頭當然有見財起意的資格,於是拔沖在手轟開了些圍觀者:“我說你個雜毛老道怎麼趕去搞姘頭、娶媳婦,原來有這些玩意啊!”一面走進,眼睛卻死死地盯在十根金條上:“難道這是前幾天朵縣余鄉紳被土匪劫……”再一次頓住語聲的原由,只是因為眼角的餘光,瞟見了一個赫然繪着十二章徽,寫着“特別通行憑信”的小本子,旁邊還有一顆睚眥鈕的白玉印。
固然禮教勛爵制已經被廢除了,但前體制的遺老遺少,還是在社會上有很強的聲望。畢竟現在的大冢宰就是前朝廷用前體制提拔的前官僚。而這個不大的白玉印,雖然只是榮譽象徵,但擁有者全都是為國家立過大武功的人士,
而且還是有家族勢力的人士。兵頭也是前朝過來的,當然知道赫赫揚名的軍事貴族,更何況還有本朝的特別通行證,所以立刻就換了一副笑臉:“道長貴姓?”銃當然也收回了套中。三清門人卻也不倒在地上打滾喊叫了,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道:“哎呀,打都打了,還問什麼問?我說是說,可是去大冢宰府說!”之前那個搭茬的路人又笑道:“真不是法爺,是半仙!”三清門人接哏似的道:“嗯。不靈不要錢。給您算算?”閑着沒事的主次不分,當然令問話的兵頭不爽,但發嗔的卻是從小門之內傳出的:“又這兒耍呆!”款款出來的,是一個身穿白衿黑裙,頭梳兩根麻花辮的年輕女子。女子雖然沒什麼化妝,但看起來卻有臆想之美的容顏。她先拿一雙明眸瞟了一下三清門人,到近前又拿古式花傘敲了敲兵頭:“別問。知道多了死得快!”又指了指三清門人掉在地上的十根金條道:“幫忙還給大冢宰。說……說鑄成十三旒可延年人間。”說罷,拖着三清門人,對圍觀者傲嬌地借過去了。
不說這一群人摸不着頭腦,只說三清門人被女子拉出圈內后,就道:“河東獅吼!你還真捨得我做的那些鋪墊和我這身得羅!”女子也不答話,只是這樣一手拽着三清門人,一手夾着傘地走。說來也怪,不見兩個腳步有多快,卻見兩人申時就到了江夏。大街之上,且不說那些富人衣裝靚麗,神態趾高氣昂;也不提這些窮人衣衫襤褸,精神萎靡不振。卻說一棟若木式的大樓,玻璃轉門固然很是乾淨,但兩側的迎賓卻顯得無所事事,甚至有幾分餓死鬼的樣子。拱形的彩燈牌匾上用多國文字寫着大大的“招財客店”,門側還立着一塊大字牌,寫的是:“女客官概不接待。”三清門人和他妻子當然看見了那塊牌子上的大字,可是他們還是向店門口走。
那兩個迎賓見有人來,本是笑將起來走上前達禮:“道爺住店?”三清門人和他妻子應着聲往裏進,然而迎賓卻攔住道:“道爺,您看!”三清門人和他妻子也不看迎賓指着的大字牌,由女子道:“你家開的是青樓?還是澡堂?還是有個母大蟲當內掌柜滴?”迎賓當然聽着不爽,只能擠出笑道:“小姐莫要取樂,我家規矩自有道理……”話音未落,就被女子拿傘托住了下巴:“額頭髮暗,眼圈發黑,不是嫖賭,而是遇鬼。嗯,還有三天活頭!”又撇了另一個一眼:“這個也一樣!”嘆息着說罷,還是要往門裏進。兩個迎賓卻被嚇了不輕,跟上三清門人和女子告求道:“我們狗眼看人低!還請兩位救命啊!”吵吵嚷嚷過來轉門,又將空空如也的大堂弄得迴音四起。大堂裝修也是若木式的,只不過格格不入地掛着一個先天八卦太極圖,配合著幽暗的光線,當然顯得陰氣森森。櫃枱其後卻沒有人,所以拿鬼話打發走迎賓的女子,只將鈴按了個連響不住。卻不多時,從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來也來也!”一個身穿洋裝的而立男子須臾就到了面前。
聞得有客人踏足,本來很高興,然而見了女子,就哪裏都是氣了:“那兩個奴才么樣搞底!?”又對女子賠笑道:“不好意思,本店真的不能接待女客官!您請下家!”女子先乾乾地微笑了一下,然後卻叫四處打量的三清門人:“他瞧不起你媳婦你沒聽見啊?!”三清門人這才過來施了一禮:“無量壽福!這位姑娘乃是冷文鴻真人第三女公子,冷觀,冷文鴻夫人。不可小覷啊!”店家也不知道什麼冷文鴻什麼冷飛鴻,不過還是馬上又打躬作揖:“難怪夫人這樣麗質,原來是名門之後!可是小店就更不敢留宿夫人。實在擔待不起!”冷文鴻卻不耐煩道:“你這不就是夜裏鬧妖精嘛!給你簽個生死文書好不好?”店家卻是一驚,而後又恢復平和道:“夫人和道爺雖然八字硬、福氣厚,可是也不要冒風險爭一時之氣呀!”冷文鴻還要硬耍大小姐脾氣,身後的轉門卻又響了。
進門來的是兩個男子:走在前面是穿着緞匹長衫,跟在其後是穿着粗布長衫,兩人都是三十五六年紀。店家見了前面這人,就撇了三清門人夫妻,搶上前幾步道:“楊掌柜下來了!”一面說著,一面打躬作揖,顯得十分殷勤。楊掌柜寒暄還禮后,就道:“有筆生意要過江去一下,順便把高先生帶過來幫你們看看。”又將身後的人引出道:“高祖成高先生,應陽有名的陰陽先生。看店面的事就我委託高先生了。”店家打量這高祖成時,只見臉上農家氣頗重,左肩上擔著一個褡褳,褡褳上寫着“看地、算命、擇時、安宅”八個營生大字。固然已經請了江夏城不下十幾個沒用的風水先生,但當下也不得不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上前禮遇:“先生一路辛苦!”高祖成還禮之後,本來要謙虛一番,可見了一側的三清門人就道:“原來有道長在此……”三清門人忙道:“我們住宿而已,也不會五行命理,看地安宅。”三清門人當然是不與人爭的意思,可店家聽了,卻越發地心中不滿:“那還來作死!”想着,就拿出幾張紙幣遞給三清門人:“您二位還是請下家吧!”不想三清門人卻拿出一塊龍錢反遞到店家手裏,一手還引着門外道:“多兩個人住楊掌柜不是更相信店裏能做生意嗎?”店家被弄的吃驚不小,半晌無言可對。
高祖成雖然不知三清門人強留所為何事,但見他既不是搶生意,又行為異樣,就想出言留人,可是礙於身為客家,故而遲疑不敢開口。好在楊掌柜自以財帛之厚,朋友之情,轉店之資就出言勸道:“這道長也是玄教中人,又有心管你家……”冷文鴻卻搶道:“我們可不管閑事。就想住一晚而已。”店家一來礙於楊掌柜面子,二來也想知道這一對男女究竟欲意何為,所以將錢還給三清門人:“楊掌柜既然說了,那店錢就免了。”哪知三清門人笑道:“我們可不是凈衣乞丐。”冷文鴻也道:“留着壓驚吧。”說罷,就自己去櫃枱後面挑選房間鑰匙。楊掌柜見事情已了,就拱手道:“還有俗事纏身,改天再聚商談。告辭、告辭!”
不提店家將楊掌柜送出門外,卻說三清門人湊到高祖成身邊輕聲道:“楊掌柜坐一坐都不敢,看來茲事體大呀!高先生漲漲價不成問題。”高祖成不及拱手賠笑,冷文鴻卻冷笑道道:“就他那小氣吧啦那樣,給錢就不錯了!”說罷,就來拉着三清門人往樓上去了。等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后,寂靜無聲且光線幽暗的大廳之內,便驟然陰氣四溢,處之倍感孤寂恐懼。由此高祖成不禁打了個寒顫,而後便掐了個《凈心神咒》:“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不知是這咒訣卻有奇效,還是對心理產生了影響,反正念罷,就倍感寧靜。作了一個舒然的深呼吸,而後就從褡褳里取出風水羅盤,按步驟地擺弄起來。然而不看還好,細看之下又是一陣心驚:“竟果真邪的這樣厲害!”口裏失驚地說著,身體卻已發起了冷汗。
愣愣出神卻才不久,一聲喊忽的自身後傳了來:“先生喝了茶再看吧!”卻不是店家,又是何人。高祖成回過神時,店家已經走到身邊:“先生費心了……”高祖成不待他說罷,就急迫道:“掌柜貴八字?!”也不待店家驚愕全現,就又手引着門外道:“請請請!”又不待店家應聲,便快步向樓上去,一面還喊道:“道長,這裏住不得人!二位快下來!”見沒有回應,也只得跑上二樓挨個地敲門喊話。好不容易把三清門人喊了出房間,卻又讓冷文鴻漫不經心質疑道:“我家就在墳頭旁邊,中元節照去看月亮!”高祖成也不睬她,只是告求三清門人:“寧信其有!算我求求道長了!”打躬作揖說了半晌,三清門人這才幫着勸冷文鴻道:“夫人,被聒噪得頭疼不?”冷文鴻固然還是一臉不快,卻道:“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來,我拿剪子剪了你的褡褳!”又回房間不緊不慢地收拾一通,才跟着下得樓來,出得門去。
驚魂稍定的店家本來想找個飯館請高祖成吃一頓,但迎賓卻道:“附近都曉得店裏的事,全都擔心招晦氣。還是回家讓我屋人做吧?”店家只能哀嘆着同意了,卻又聽到冷文鴻也要和她家的三清門人一起去,便是一張見了討米的厭惡嘴臉。冷文鴻當然看得出來,所以佯作他顧地淡淡道:“人家小買賣人還有心施捨,那些家大業大的連燈芯都捨不得用兩根。你說那些髒東西不纏他纏誰?”把店家氣得沒法沒法,可又不能發作,運了半天氣,也只有咬着牙道:“那就跟着吧。”冷文鴻也不計較,一面跟着走,一面問高祖成:“先生陰陽眼?看見了什麼玩意?”高祖成卻有些訕訕地道:“小可沒有陰陽眼,只是有些感應。剛才道長和夫人上樓后,小可就感覺心神不寧,施法測時,妖氛滿處都是。”冷文鴻也不糾纏這半瓢水,卻又來自找討厭:“你們到底幹了什麼缺德事?引來那些冤死鬼、屈死鬼、氣死鬼、恨死鬼呢。”店家卻也不是太計較,和兩個迎賓對高祖成說出了店內發生的事。
這家店是三個月前剛建成的,不過不是各位店家,而是他的叔叔。頭些日子倒是開門大吉,生意也做得紅火。然而月余之前,他叔叔發急症身歸了那世。奈何他叔叔又膝下無子,所以這產業就落到了他的手裏。過了他叔叔的頭七祭日,就半學半摸地開了張。舊時大多數人並不捨得錢住客店,但凡能投親靠友,絕不會在一床鋪蓋上浪費。所以賠了幾天的水電柴火,一日下午總算等來了幾個住店的。第一批是個單身客商;第二批是七個報考女校的進步女子;第三批是一對年輕夫妻。七個女子雖然思想進步,但沒有厚實的家底,再怎麼進步也只能在家不裹小腳。一個個豆蔻年華,又裝扮清新,不說傾國傾城,也是會讓眼睛多流連一時。年輕丈夫倒還好說,卻惹得那單身客商來暗自問店家勾欄瓦舍的去處。店家當然是有求必應,所以叫人接了個粉頭來。舊時也很少有人像蘇東坡那樣歡飲達旦,所以天色轉黑不久,眾客官就各自息了電燈。店家等到亥時二刻,也是睏倦不已,哈欠連天。所以撐不多時,就叫迎賓關了門,打熱水去自己房間洗腳。卻才洗完要出來倒水,就聽見一記無比凄厲的喊叫之聲。喊聲顯然是女子發出的,而且從方向聽來,就是從單身客商房間所發出的。於是不經細想,就和兩個迎賓跑上二樓。卻才上來,就看見一個頭髮散亂並且赤身裸體的女子,無比驚恐地爬出房間。不及驚駭稍減,那單身客商又喊着追了出現。如此大的動靜,怎麼能不擾臨,所以接二連三,其他客人也開門伸出頭來看。那一對小夫妻見了也是不禁驚惶失措,而那七個進步女子驚了一陣,卻由一個帶着來一面責罵“封建禮教”男,一面來護住“被迫受害”女。單身客商本要污詞穢語撈回幾分顏面,可不及大開臟口,進房間拿粉頭衣服的進步女子,卻也發出了一聲恐懼的尖叫。另幾個志同道合聽見當然會懷着疑惑趕進房間去救。然而詢問不及出口,就又被驚恐弄得尖叫出聲。正是:本是為先爭進步,緣何依舊小女兒。畢竟不知房間內有甚異狀,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