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慈幼恭
山道上,一個短褐亂髮、赤眉虯髯的魁梧中年人正闊步行走着。最扎眼的是,中年人肩上還扛着一株枝葉繁茂、掛滿了果實的梨樹。
那梨樹榦枝粗大,比中年人壯碩的身材還要超出數倍。但扛在這中年人的肩上,卻比一截乾瘦枯枝還要顯得更加輕鬆寫意,扛着這株大樹,一步躍出便輕飄飄十數丈的距離,中年人很快便翻越了數座山頭。
不多久,這壯漢便來到一座山腰處的洞府附近。洞府門前殘垣碎石、一片狼藉,中年駐足片刻,便望着一側的灌木叢喝道:“滾出來!”
“師父,你回來了?”
徐逸乾笑着從灌木叢后鑽了出來,見到中年人肩上扛着的那株梨樹后,眼神頓時泛亮:“師父你去把陳師伯洞府前種下三百多年的老梨樹給砍了?”
“這老貨不肯出來見我,砍了他的護院老樹,也算小示薄懲。”
這魁梧的中年壯漢正是徐逸的師父、東玄宗創宗長老之一的徐臨止。
徐臨止冷哼一聲,隨手將那梨樹拋在了地上,招手把徐逸喚到近前來又說道:“我搜揀了幾百年才挑中一個弟子,是讓他們打罵出氣的?”
“我、我受點委屈有什麼打緊,但卻麻煩師父出關幫我討回面子,我這個弟子真是不稱職啊!”
徐逸聽到這話,頓時一臉的感動,只是看到那株梨樹被攔腰斬斷後又是一臉的心疼,忍不住抱怨道:“師父你存這樣想法,喊我一起去啊!咱們把這老株連根一起移植回來,師姐她最喜歡這樹上梨子甘甜多汁,你這麼就給砍了,以後怕是吃不到!”
徐臨止聞言后翻個白眼,抬腿給了徒弟一腳:“去把那些梨子摘下來存起,我就是念着鳳清貪食這一口,才等了大半個月掛果見熟才出門。”
那梨樹老株的確有幾分神異,雖然果實累累、看起來搖搖欲墜,但一路搖晃下來,果實也沒有脫落一顆,還要徐逸去用力摘取。
“這些事我能搞得定,砌牆堵門只是不想旁人來這裏騷擾師父。師父你這一出面倒好,陳師伯他吃了這麼大悶氣,未必還有臉面繼續留下來。”
徐逸一邊摘取着梨子,一邊隨口說道。
“還能湊合那就湊合,湊合不下去那就散夥,不值得因為這些雜事委屈自己。”
徐臨止坐在一邊山石上,望着自家弟子嘆息道:“將你引入玄門,可不是為的同這些無聊人勾心鬥角。你自己道業已經繁重,再把心思浪費在這些雜事上,道行幾時能有長足長進?”
“是我樂意同這些人虛與委蛇的?你們師兄弟怎麼不檢討自己,幾百年的時間任由宗門一團亂麻!”
徐逸聽到這話頓時有些不忿,叉腰站在梨枝間,瞪着師父便作聲討。
徐臨止聞言后只是乾笑一聲,虛空攝過一枚梨子隨手一擦便咬了一口,然後才又說道:“這東玄宗,本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事。當年我同你師伯隨你師祖一起奔赴海外,也沒想着要創建什麼道統基業。只是你師祖羽化之後,你師伯受困海外同道們熱情難卻,才有了這樣一個宗門。
但是道途漫漫,只要活得夠久,什麼物事都會遇到,也沒有什麼物事值得苦戀不舍。我師徒到來之前,這海島荒山本就無主,雖然居住幾百年,但也未必就篤定屬於我們。既然同道已經異路,各自散去也沒有什麼可留戀!”
“你了不起、你清高,你不稀罕這偌大宗門,可是我做不到啊!難道我就註定一生要卡在這個鍊氣境界,
連築基都做不到?你和師伯也就罷了,但若來年有日壽時來催,我怎麼忍心拋下師姐……”
徐逸聽到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話還沒有講完,迎頭一枚梨核已經砸在腦門上。
“旁人修行,你也修行,怎麼就偏偏這麼的與眾不同?你瞧瞧鳳清多讓人省心,不足雙十的年紀已經丹成一品,不要說海外玄門,哪怕在中州道庭,那也是屈指可數的天才弟子!”
講到這事,徐臨止也是滿腹的悶氣,擦擦手上的水果汁水又嘆息道:“《道經》上講周天大宇宙、人身小宇宙,人身四億八千萬個玄靈竅穴,但那也只是一個虛數。尋常人開竅數百已經足夠築基,偏偏你小子,已經開竅六千……”
“是八千。”
徐逸不無自得的開口糾正,旋即又一臉無辜道:“但我天生的道眼、得天獨厚,大道軌跡歷歷在目,不需要去用心琢磨,就能定脈開竅,這難道是我的錯?”
“唉,這也的確不是你的錯。只是好好的得天獨厚,到最後可不要淪落成天妒英才!”
望着這個精心挑選又讓自己憂愁不已的弟子,徐臨止也忍不住嘆息道:“凡人修行,需先導引靈氣在體內構建小周天氣脈循環,逐一勾連體內竅穴。待到竅穴溫養飽滿,便可以內聚反哺、築就丹田。偏偏你小子,竅穴開了一個又一個,單憑自己鍊氣苦修,已經絕難將這些竅穴溫養飽滿……”
徐逸聞言后也是倍感無奈,他擁有就連他師父師伯都艷羨不已的道眼天賦,但也因為能夠觀道具體而進步艱難。他這身體彷彿慾壑難填,單憑自身對靈氣的吸取煉化幾乎沒有填滿的可能,所以才遲遲不能築基。
“人或不能勝天,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既然自身怎樣努力都達不到,不如就藉助外力。只要靈材積儲足夠,有海量的靈氣入體溫補,我相信我還是可以救一救的!”
徐逸之所以這麼熱心的改革宗門,也跟自己這一修行困境有關。
偌大一個東玄宗,就是因為沒有規矩管束,門人們懶散躺平,完全發揮不出與此規模相匹配的對人事物資的聚合能力。
所以徐逸才這麼熱切希望宗門能夠一掃此前的懶散,將宗門人事底蘊調度發揮出來,順便幫自己收集到足夠破境築基的靈材物資。
“我和你師伯心意本就不在這宗門,多年積弊也難一朝更改。當年你師祖就是厭倦了玄元道庭人事勾心鬥角,才帶着我跟你師父遠赴海外,只為求一個清靜……”
徐臨止追想前事,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悵惘,片刻后又說道:“話說回來,中州道庭幾千年的道基傳承,道庭本身又自成道界天地,若能得其資助,你築基這點消耗也不算什麼。”
“只可惜,你們和師祖早跟道庭翻臉,我同那中州道庭人物也不熟悉,還是自己努力奮鬥來得靠譜一些。”
徐逸倒不幻想外人沒來由的幫助,對自己更有信心。
“倒也談不上翻臉,只是理念有些不同罷了。你師祖仁厚不爭,你師伯也是一脈相承,我雖然無心得罪過幾個討厭傢伙,但也不放在心上……”
“但不巧的是,被師父你得罪最狠的那一個如今已經是玄元掌教道尊!”
聽到徒弟的吐槽,徐臨止不免老臉一紅,打個哈哈道:“你師父也不是什麼惡人,只是性格率直爽朗了一些。哪個同我結怨,那真要自己檢討一下。不過這樣的貨色都能掌教稱尊,可見玄元道庭的確是衰敗了。
唉,誰讓我運氣不好收到你這樣一個煩人弟子,宗門這裏你自己折騰,閑時我去東海龍島問一問肯不肯賣我這個面子。早年老龍也得了你師祖一些恩惠,不去催一催,怕他要把這人情忘記。”
“師父你也不要太操心,我自己的困頓苦惱,自己有一份思量主張,求人不如求己。除了讓自己修行長進,藉著這個契機整頓一下宗門總也不是壞事。如果沒有自己這一份渴求,諸多人事刁難,我還真就未必能夠堅持下去。”
徐逸摘光了樹上的梨子整齊的碼放在一邊,又拍打了一下衣袍上的灰塵枝葉,望着周遭那起伏山嶺並遠處的海天界線說道:“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終究不像你和師伯那樣道心淡泊不爭,還是希望能夠有一番人事作為,愛在人前顯聖。
我自己天賦異稟,還有師長的關懷呵護,修行尚且這樣艱難,可知人間那些際遇並不如我的人要在這條道路上承受多少煎熬磨難。既然有感於心,又有幾分餘力,如果不去嘗試改變一下,難免道心有礙。”
徐臨止聽到弟子這一番心跡自白,雖然談不上認同,但臉上也流露出幾分欣慰的笑容:“你師父雖然不是權傾一方,但也可稱強橫一時,沒有什麼雄圖大志,但為我徒弟護道一程還綽綽有餘。”
“但陳師伯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做了。兇橫雖然能震懾一時,但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一個宗門若想繁榮昌盛,根本只在傳承有序。雖然說宗門的未來在於外門那些新進弟子,但眼下總還需要內門這些老物鎮鎮場子。”
徐逸走到師父面前,忍了好久最終沒敢削去他那張揚雜亂的鬚髮,只是語重心長道:“師父你也一把年紀,不要總是行事莽撞、讓我操心。”
“剛才沒見到陳嵩,手總是有點發癢,練一練吧。”
徐臨止抬手捏住轉身要走的徐逸后襟,旋即便把這愛徒一把砸在了那一堆碎石殘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