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道緣難求
“哦?是有別人先我落訂,還是我也得罪了你徐府君?”
聽到徐逸這麼說,李罡先是一愣,然後才又說道,臉上雖然仍有笑容,但神態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和藹隨意。
“李師叔你誤會了,師弟他並不是……”
竺鳳清方待開口解釋,卻被徐逸擺手制止。
他往前邁了一步,直迎向李罡鷹視一般的眼神說道:“並沒有別人先作討要,李師叔你也沒有得罪我。只是在講出原因之前,李師叔你能否先聽我講一樁閑事?”
“你說。”
李罡點了點頭,臉上殘留的些許笑容一併收斂。
“在中州某府某縣,有這麼一個年輕人,父母慈愛,家道殷實。但這年輕人卻自幼便渴慕仙道,既不奉養父母,也不經營產業,只是遊歷各方、尋仙求道。仙道並未求得,家道已然中落,父母孤獨終老,他也落魄無成……”
聽着徐逸的講述,李罡嘴角一撇,冷笑道:“人間俗世這樣的痴妄之徒不在少數,總對飄渺未知充滿好奇,幻想不能企及的人事有多好,卻不知修行需先修身,最基本的人倫情義已經是道之所在。拋家舍業、天性涼薄,即便是讓他訪到玄奇,也已經是悖道遠矣,無緣道途!”
“李師叔你是玄門前輩,道行精深,見解直達大道本質。但此類凡夫俗子又能有多少明見,只不過是向著自己認準的邪途盲目前行。”
聽到李罡這番評價,徐逸也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道:“這人雖如此凄慘,但仍道心不死,陸地尋道不得,便又泛舟海外。漂泊經年,總算是來到了咱們東玄島,這才有幸踏入玄門……”
李罡聽到這裏,已經沒了耐心,此類閑事不說多罕見,也實在談不上獵奇,他自沒有心情去深入了解區區一個外門弟子的求道歷程。然而接下來徐逸的講述,卻漸漸觸及他的心弦。
“此人雖然踏入玄門,但其痴妄涼薄也終究不會受師長們青睞,因此始終不得傳道入門。但他品性雖不算高,仍有一點可取,那就是痴妄入骨,不肯放棄。苦熬數年之後,外門設立諸堂,他勤勞庶務、積攢貢獻,盼望能憑此換取一個傳道的機會。
然而天意弄人,某一次深潛海溝搜取靈材的時候被暗流捲入亂礁,僥倖保住一條小命,但卻傷痛入骨,根基遭到了損害,再也無緣與道途……”
“可恨、可悲,也可憐……如果不妄發修道的痴夢,人間萬種活法,皆不至於徒勞一場,一事無成!”
李罡聽到這裏微有動容,稍作感慨后又對徐逸說道:“我知你言外之意,那弟子現在何處?待我取走玄彩沙后,尋個時間給他一些補償。”
“不,我的意思不止於此。那弟子既不可悲,也不可憐,生在貧寒人家,或還可以怨恨命運不濟,但若黃口褪去、茁壯成人後再怨家貧,便是可恥。人這一生可以碌碌無為、一事無成,但卻必須要學會,為自己的選擇和作為承擔代價!”
徐逸神情語調變得凝重起來:“我專挑這一件事情講給李師叔聽,只是要說,事物恆在,但在不同的人眼中卻有不同的意義。這玄彩沙在李師叔眼裏只是一份推演術法的耗材,雖然珍貴,但也並非無此不可。但在外門諸多辛苦求道的弟子們眼中,卻是一份道緣、一份生機。
弟子們供奉師長是道義、是倫情,那師長們又該何以回應?大道無情,但人道不該冷漠。一飲一啄,皆有定數。這世上每一份得失都不該毫無道理,
我並不是自大的要教訓師叔,只是恃着師長們的一份偏愛,為外門這些不比我幸運的弟子伸張一份正義!”
“我、我只是來討取一份靈材罷了,怎麼在你小子口中,竟成了一個兇橫無情的惡長?”
李罡聽到這裏,也算是明白了徐逸的意思,雖然略生感觸,但也自覺得有些無辜。
徐逸臉上的嚴肅不再,嘿嘿一笑道:“怎麼會!如果師叔你是惡人,我又怎麼敢說這些話?我雖然不算一個恭順謙卑的好弟子,但也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機靈。
正因為知道師叔你良善和藹,所以才斗膽說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如果真是兇橫無情的長輩,我也只能任勞任怨、唾面自乾。陳師伯他對我一通教訓,我也不敢反駁他一句啊!”
“原來好人是有罪的?那你不妨直說,我究竟要怎樣,才能拿取到靈材?”
李罡聽到這裏又不免啞口失笑,他又擔心這小子獅子大開口,便又補充一句:“若要我做的事情太麻煩,我還不如自己入海採集了。”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
眼見李罡對自己這一番說辭道理並不反感排斥,徐逸也頗感欣喜,連忙說道:“外門新設傳法堂,但卻沒有師長坐鎮主持。如果李師叔你能抽空過來給弟子們傳道解惑,那是再好不過!”
“這樣啊,可是我……”
李罡聽是這事,倒也並不複雜,但仍有幾分遲疑。
“一個月,只要一個月的時間,每天早晚各一個時辰!便以今次玄彩沙的品質和分量做一個標準,師叔你只需要積攢工時,以後再有此類的需要,隨時來取。哪怕你要天上的星辰……呃,那東西的確也沒什麼用,總之,只要是咱們有的,便沒有讓師長欲求不得的道理!”
徐逸趁熱打鐵,想要敲定這個高級的勞工。
“好吧,我答應你,就以一個月的時間為限。”
李罡對靈材確有需求,如果自己入海採集的話,相等分量起碼要耗費三五個月的時間,這麼一算自己還是有賺,於是便點頭答應下來。
“師姐,快去把玄彩沙給李師叔取來!要用紫玉匣裝!”
徐逸連連擺手催促,而竺鳳清見他急躁樣子,也是淺笑着疾步走開。
在等待竺鳳清的時候,李罡又望着徐逸說道:“之前不是沒有同門想要整頓門風,但大多一團狼藉、徒勞一場。原本以為你小子也只是恃寵胡鬧,想要在人前弄權誇威,沒想到真有幾分計略,也的確是真心為外門這些弟子們考量。之前陳師兄他那樣斥責,是有幾分失察誤解。”
“唉,我就是這樣一個皎潔無暇的人,因為品德高尚不合群,難免會遭到非議中傷。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又何必讓所有人都能了解體會,只要不辜負師叔你們對我品德的一份敬重……”
徐逸不客氣的接受了李罡的誇讚,見李罡抬手揮來,忙不迭躥到了一邊,並作威脅道:“我師父千辛萬苦尋訪到我繼承衣缽,可不是為了讓你們打罵出氣的!”
“你師父家門都被你堵了,他還出得來?”
李罡虛空一記抓手便把跑遠的徐逸抓回來,剛拍了後背兩巴掌,便見去而復返的竺鳳清瞪眼作惱,訕訕鬆開了徐逸,一把抄過竺鳳清手中的紫玉匣后躍上祥雲,並拋下了一句話:“明早我就去往那傳法堂,安排弟子去聽講罷。”
說完這話,那祥雲便陡地升空飄遠,很快便沒了蹤跡。
“李師叔雖然有點為老不尊,但總算還能聽得進說教。”
目送李罡離開后,徐逸揉着被拍打得生疼的后肩,不無欣慰的說道,再轉回頭,便見師姐竺鳳清正一臉玩味的望着他。
“那位厄難重重、訪道不懈的弟子在哪裏?”
竺鳳清抬起手指刮著徐逸臉頰笑語道:“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那些玄彩沙是你帶人抄了東玄城陳師伯後人的家搜刮來的……”
“凡所變法,總有犧牲。我又不捨得犧牲自己,只能找別的目標來墊路。那一家人仗着陳師伯這一層關係,在東玄城裏豪強做大,如果再不收拾一下,東玄城怕是要姓陳。”
徐逸理所當然的回答道:“玄門修士雖然脫俗,-但俗世的人事卻仍是玄門的基礎。宗門內人事糾紛已經這樣繁雜,東玄城傍住宗門存在,並不適合一家獨大。
犧牲掉一批,拉攏到一批,想要成事,就絕對不能奢望可以讓所有人都滿意。如果人人都對我笑臉相迎,說明我這一番折騰仍然浮在表面,沒有觸及到宗門積弊的根本。”
“至於那個命運多舛的弟子,或許有,或許沒有。但外門諸多門人,必然是會有求道之心較他更真誠熱切、付出代價也比他更多的人。李師叔雖然不算急公好義,但也絕不是一個冷漠無情之人,聽到這樣的事迹也只是喟嘆一聲罷了,要把這一份同情推引到行動上來,仍然需要利益的誘導。”
徐逸環顧暮色籠罩、已經空曠無人的廣場:“我並不覺得人性根本是自私,必須要以利益粘合。但人與人之間凡能維持長久的關係,就必須要是雙方都能因此有所收穫。
閑雲野鶴看似洒脫,但當雲散鶴死時,無情人道是尋常,有情人卻覺悲涼。物無謂悲喜,人卻要分辨是非,以眼觀世,看不慣、就去改變。我這一份慷慨入世的心境,可不是區區築基期到金丹期的修為差距能夠拉平的!”
“可你還沒有完成築基呢……”
竺鳳清望着侃侃而談的徐逸,眼神本有幾分痴迷,可在聽到最後這一句話時,忍不住便嘀咕道。
然後,她不待徐逸發聲反駁,素袖一抖,纏在手腕上的錦帕便飄向半空、迎風張展起來,竺鳳清捏着徐逸的手指莞爾一笑:“師弟,陪我去看晚霞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