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玄宗嫡傳
東玄宗,位於東海汪洋中的海島仙山,是海外玄門大宗。
東玄宗祖師易玄之本是中州人士,幾百年前帶着座下兩名弟子出海遊歷,最終在東海荒島落腳修行。
易玄之玄法精深、閱歷淵博,隨着與海外修士的論道交流與幾次人前顯聖,在海外玄門中聲名漸壯。兼之為人慷慨和藹,慕名來訪、請教求道者絡繹不絕,也讓其所棲身的這座荒島漸漸繁榮起來。
後來易玄之合道羽化,他的弟子和那些定居在島上的修士們並沒有就此散去。
他們已經習慣了島上的環境生活,而且別處也很難再遇到這麼多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論道修行。
這些人或多或少都繼承了一部分易玄之的道法傳承,於是便有人提議不如乾脆創立一個宗門,共奉易玄之為宗門祖師,並將這份道統發揚傳承下去,於是便有了如今的東玄宗。易玄之的門下首徒商道升也受眾人推舉,成為這個新生宗門的宗主。
因為有着這樣的淵源來歷,東玄宗也並沒有森嚴的門規戒律,宗門風氣更注重情意相投,並不強調內部的等級與義務。
宗主商道升玄法道行盡得其師真傳,秉性風格也是一脈相承,並不因宗主的身份而孤僻傲慢,也並不吝嗇於包容與分享,對宗門的發展只是秉承着無為而治。創宗之後,慕名來投者絡繹不絕。
時至今日,東玄宗已有門徒數千,是不折不扣的海外大宗。其宗門所在的這座海島也因此宗得名,生活着數萬戶人家,耕桑漁獵、安居樂業,儼然已是海東一方樂土。
但在這繁榮表象下,東玄宗本身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人是很複雜的,人心雜念又比外露的言行複雜了千百倍。大道艱深、修行不易,修行者或許沒有俗世衣食的需求,但若牽涉到道行的增損進退,所產生的慾望又比俗人需求強烈得多。
東玄宗門風雖然恬淡不爭,但修士們的需求卻是客觀存在,當這些需求之間產生糾紛矛盾,一時間或能通過道德情義稍作緩解,長此以往就難免積弊重重。
除了門人之間的利害衝突,東玄宗的道統傳承也出現了極大的問題。
宗門中既有道法高深的師長,也有渴道如疾的學徒,但彼此間卻並沒有責任與義務的約束。
師長們常年閉門修行、離群索居,諸學徒則求道無門、蹉跎歲月,彼此之間產生交集全憑運氣,是否傳授道法又要看性情投契與否,效率自然低下。
除此之外,東玄宗幾無門禁、出入無阻,門人們對宗門歸屬感不強是一方面,濫竽充數、泥沙俱下的現象也是層出不窮。
海外不乏恃強凌弱、道德低劣的修士,往往就宣揚自己是東玄宗門徒,狐假虎威、招搖過市,便讓東玄宗在海外的名氣變得毀譽參半,以至於那兼容並包、有教無類的門風都被污名化,變成了別有用心。
種種弊病累積下來,如今的東玄宗已經偏離了創派的初衷,這也讓最初的那些師長們頗感憂悵失望,原本的志同道合竟變成了麻煩與困擾。
有鑒於東玄宗的現狀,宗主商道升終於放下那套無為而治的作風,授權親近弟子創設門規、整頓門風。
海島東側的山嶺間,聳立起一座木石結構的宏大殿堂,乃是去年剛剛修築起來的宗門大殿,各類祭祀納新的典禮都在這裏舉行。
弟子們最初還覺得新鮮陌生,但在參加過幾次儀式典禮后,便也漸漸習慣了這座宗門大殿的存在。
大殿門前的空地也成了彼此論道交流的場所,日常多有弟子在這裏流連徘徊。
宗門大殿的左側是庶務堂,發放一些宗門任務讓弟子們領取完成,內容多是洒掃、建築、收集、狩獵之類的雜務,既不困難、也不危險,只是繁瑣耗時。
庶務堂任務適合乏甚道法修為的新進弟子去做,完成這些任務積攢一些貢獻,便可在大殿右側的酬勤堂里換取一些有助修行的物資,或是靈材丹藥、或是術法心得。
門規新設,雖然增添了許多的約束煩擾,但對一些初入玄門、滿心迷茫的弟子們卻有極大的指點效果,讓他們知道該要做些什麼,也不至於淪落到無人過問。
新進弟子也無老弟子懷念往年無拘無束的執念,只覺得門規所設、理當如此,出於對修行的熱情,庶務、酬勤這兩堂也成了他們最長出沒的地方。
此時的庶務堂前,弟子們出出入入,場面繁忙卻不雜亂,而酬勤堂那裏則圍聚着許多人,人聲鼎沸、抱怨頗多。
“酬勤堂執事又去了哪裏?都到了正午還不開堂做事,我還等着換取法訣、儘快修行呢!”
此類抱怨聲不只一處,眼見着朝陽初升到現在驕陽當空,酬勤堂卻仍大門緊閉,枯燥的等待讓弟子們越來越煩躁,甚至不乏人急得跳腳喝罵。
這時候,有從庶務堂行出的弟子溜達至此,眼見這一幕後便說道:“你們也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兩堂執事人手不足,只有竺師姐一人在忙碌,要到午後才會轉到酬勤堂來。”
“竺師姐在堂?那、那我也不着急兌換,還是先去庶務堂領取幾個任務罷!”
有人聽到這話,臉上的焦躁頓時消失無蹤,一邊說著,一邊邁步往庶務堂行去。有更多的人連話都不說,便默默往庶務堂前去排隊。
庶務堂前排隊已有數百人,彼此交流着任務心得,很是熱鬧。但是過了門檻,進入堂中后就變得安靜許多。
大堂兩側擺設着樸素的竹質屏風,屏風上張貼着各種宗門發放的任務。弟子們入堂後輪番瀏覽、各作挑選,然後再入內堂領取報備。
內堂只用布幔隔開,也沒有什麼華麗陳設,沿牆兩排木架擺放着紙卷玉冊,當中一方書案,並有一個人端坐在書案后,接待每一個進入登錄任務的弟子。
那是一個少女,穿着一件直裰的素白道袍,滿頭的髮絲只以簡單的竹釵挽住。衣飾雖然樸素,但卻並不讓觀者見輕。
少女五官精緻得如聖手丹青細細刻繪一般美麗,白皙的臉頰淺露紅潤,如黛的細眉下一對明眸彷彿天上的星光,又如深海中的明珠,細挺的鼻樑似是暖玉精心的琢磨,櫻唇張合之際貝齒淺露,唇線並下巴的曲線更如天工勾勒、動人心魄。
雖然垂直的道袍掩蓋住了窈窕美妙的身姿,但少女端坐在書案后的畫面,已經美的不可方物,讓人印象深刻,不敢去打擾,又不捨得遠離。
這位少女便是門外弟子們口中所說的竺師姐,名字叫做竺鳳清,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入門卻早,乃是宗主商道升的嫡傳弟子,也是庶務、酬勤兩堂的執事。
許多弟子在堂外高談闊論,但在入此之後卻變得忸怩沉默,甚至不敢去抬頭直視這位宗主親傳的美貌師姐,語調也變得吞吞吐吐。
竺鳳清卻並不自矜高傲,伸手接過弟子放在案前的紙條略作瀏覽,然後便微笑道:“師弟要去東嶺砍伐桐木五方,請把號牌遞給我抄錄一下,木材要運到殿後的庫房裏,那裏有師兄收儲記錄併發放酬勤點數。點數也是一併記錄在號牌上,憑此酬勤,師弟可不要馬虎塗抹。”
“不會、絕對不會!請竺師姐放心……我、我絕不是那樣人!”
那弟子聽到這話,忙不迭連連擺手搖頭,情急保證。
竺鳳清見狀便淺笑頷首,手下卻不慢,號牌抄錄完后便遞還回去,示意這弟子自便,視線便又轉到後方排隊的一名弟子身上:“師弟要領取什麼任務?”
庶務堂的記錄工作,枯燥且無聊,普通人做來都全無樂趣,對閑雲野鶴慣了的東玄宗弟子更是不啻於酷刑一般。
但竺鳳清卻做得認真,一個上午發放了數百個宗門任務,仍然氣定神閑,不驕不躁。
她只在正午時閉堂休息了片刻,略微恢復了一下精神,因為始終沒有別的執事前來接手,只能關閉了庶務堂,再去酬勤堂發放物資。
來到酬勤堂坐定后,一開始竺鳳清的神情還能從容淡然,支兌物資之餘還要向等候多時的同門道歉一聲,執事隨着照射入堂的陽光逐漸西斜,她的臉色也逐漸陰沉,道歉的話語省略了,態度動作都變得冷漠起來。
“是不是我剛才失禮,惹惱了竺師姐?”
有弟子察覺到竺鳳清的態度變化,心情也變得忐忑起來。
“竺師姐待誰都和藹,心情不佳也未必是因你,我看還是因為其他執事的怠惰。兩堂事務雜多,卻全都推給師姐一人,沒有別個代勞分憂,師姐她能開心才怪!”
又有人這樣分講道,旁邊其他弟子聞言后也都忍不住點頭附和,竺鳳清這一天坐堂忙碌他們全都看在眼中。
酬勤堂內,一名弟子在直取完物資后卻並不離開,猶豫再三才壯着膽子說道:“竺師姐,我能不能應役兩堂,幫你分勞分憂?錄事計數我都精通,絕對不會出紕漏……”
竺鳳清聞言后,原本冷漠的俏臉又淺露笑意,望着這名毛遂自薦的弟子溫聲道:“並不是不相信師弟的能力,但入此山門,誰也不是為的案牘勞累。玄道初行,師弟你正需要打穩根基,並不方便因這些雜事分心。”
“我、我,謝謝師姐關懷體諒!但偌大宗門,絕不是沒有一人可以分憂擔事!我一定勤修不輟,待到修為有成,再向師姐請求職事!”
那弟子聽到這話,神情更加感動,拍着胸口做出保證后,這才轉身大步離去。
有了這名弟子做出表率,後繼又有數人作此表態,或是真心想要分擔勞累,又或只是想與這位美麗大方的師姐多說幾句話。
竺鳳清對此雖然各作回應、溫言激勵,但低落的心情卻並未因此好轉,可見情緒的變化根源並不在此。
午後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山道殺虎的徐逸終於趕着兩匹灰驢來到了宗門大殿外。
廣場上仍然不乏弟子聚會活動,見到兩頭灰驢並各自馱着的徐逸和虎屍,紛紛湊了上來:“徐府君來啦!這是哪裏獵來的猛虎?好大體格,是不是已經妖變了?”
徐府君是徐逸在宗門中的一個外號,因他主持宗門的改革,譏笑他不像仙宗弟子而像是中州俗世的官員,並從內門傳到了外門。
眾弟子對那頭虎屍的興趣更大,徐逸則懶得跟他們聊天吹牛,驅散了兩頭灰驢后便將虎屍拋在原地,稍作詢問后便大步往酬勤堂行去,還未入堂便先大喊:“師姐,我來了!是不是等急了?”
這略顯冒失的喊叫聲傳入堂中,有些弟子便眉頭暗皺,心中暗惱誰竟如此失禮?
但坐在案后的竺鳳清在聽到這喊叫聲后,運筆記錄的手腕頓了一頓,粉嫩的耳輪都顫了一顫,俏臉上剎那間笑靨如花,那姿態美妙得讓人目眩神迷,但可惜只是一瞬,很快她的神情又恢復冷清,抬眼看了看闊步入堂的徐逸,只點頭道:“你先一邊等候,等我忙完案事。”
“我來給師姐幫忙。”
徐逸湊到案旁,聽到弟子支取物資種類后便轉身去取,讓竺鳳清免了頻繁起身的勞累。
兩人一個負責記錄,一個負責兌取,配合得極為融洽,頓時便讓酬勤堂的工作效率倍增。
然而眾弟子們卻並不因為節省了等待時間而開心,特別見到竺鳳清俏臉上那由衷顯露的笑容后,就不免更加的倍感心碎。
那美到不可方物的開懷笑容絕不像是有人分擔忙碌的愜意,倒像是分隔兩地、不常見面的情人相見后的喜悅情動。
“內門都說這徐府君恃寵威重,設立許多的門規律令,把同門當作牛馬畜生役使。但彼此不常接觸,我倒不因此討厭他。只是見他竟同竺師姐親密無間、雙影成隊,心裏就忍不住的嫉恨!竺師姐她美麗溫柔、大方和氣,哪裏是俗人能配得上的!”
有弟子支兌完物資后也不離去,離開廳堂后便忍不住小聲向同伴抱怨,並引起許多共鳴。
竺鳳清在宗門中特別是這些新入宗門的弟子之間人氣極高,都是青春少年、俗性未褪,哪個少年又不懷春?
竺鳳清不只容貌美麗、性格和藹,執掌兩堂后與這些弟子們交流更多,也代替宗門師長承擔了一份指點修行的責任,讓眾弟子愛慕之餘更生一份敬重,眼見有同齡人能如此親密相處,心中自然滋生不忿。
如果說竺鳳清在外門人氣最高,那麼徐逸就是最招人厭惡的討厭傢伙,簡直就是人神共憤!
“徐府君可不是什麼俗人,說起來他跟竺師姐才算是咱們東玄宗道法嫡傳。商宗主和徐臨止長老乃是易祖師中州便收下的衣缽傳人,立宗之後商宗主倒是收了許多親傳,但徐長老幾百年間卻只收了徐府君這一個親傳弟子,可見徐府君必有才性出眾,才能得徐長老青睞。”
厭惡是一方面,弟子們對徐逸的評價倒也並非全失公允:“如今宗門整頓,商宗主大權全委徐府君,對他信任還要超過自己的門徒,簡直就是在把徐府君往繼任宗主培養。大家待他還是不要太失禮,興許往後幾百年都要受他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