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燃燒

第6章 燃燒

“使不得!人命關天,怎能如此草率?”老秀才端着破碗,想要阻止村長的決定,可村民的情緒已被點燃,無人將他說的話當回事。

眾人在劉善存的調度下來來回回搬運着木頭和乾草,眼裏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亢奮,彷彿他們正在做一件無比神聖的事。

老秀才的清粥被撞了一地,碗摔成了四分五裂,草堆里的螞蟻成群結隊,很快就將白色的米粒高高舉起,搬運到巢穴中。

干著急也不是辦法,老秀才當機立斷跑回了家,唯今之計,也許他兒子沐代峰出面才能阻止這場愚不可及的鬧劇。

沐代峰沒有走上父親這條老路,但也算一脈相承,平時以字畫為生,躬耕作詩,秧苗作畫,頗有雅趣,對父親追求功名利祿的行為不是很看好。

畢竟這個世道,要學會明知不可為而不為,他認為父親就是太過執迷表象,非要學究天人,懸壺濟世,可活了大輩子,從未降服過一個妖怪,也從未度化過一個小鬼,看到人便喜歡說一些之乎者也的話,很多同輩之人經常嘲笑他有一個嘩眾取寵的父親。

但沐代峰從未責備過父親,也從未看不起,他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看到身懷六甲的妻子,覺得此生不必再畫蛇添足,再多榮華富貴也買不來妻子的素手研墨紅袖添香。

沐夫人挺着大肚子,本來反對丈夫出門,但一聽說要燒死人,心還是軟了下來,叮囑丈夫千萬小心,實在阻止不了就回來。

等爺倆到龍王廟,這裏已堆滿了乾柴,上面杵着兩根木樁,一長一短各綁着一人。

村民們舉着火把,只要劉善存一聲令下,這裏就會變成一片火海。

短木樁上,即將被燒死的李琢玉面不改色,一副看庭前花開花落任天上雲捲雲舒的模樣,端的是氣定閑神,處若不驚,看起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長木樁上,年輕道士依然氣度瀟洒,被捆綁在木樁上,非但沒有讓他顯得狼狽,反而有種凌亂的美感,他衣口斜着,露出一塊皎潔的鎖骨,道冠有些歪,已箍不住青絲,幾撂頭髮垂下,透過一隻漆黑的眸子,恰好黏在了紅潤的唇角上。

這位道士試圖講道理,可被煽動了情緒的村民個個赤紅着眼,像一群餓狼,死死盯着兩人,嘴裏不斷發出惡毒的低鳴,哪裏聽得進去人話?

白陌良勸說無用,認命般地嘆了口氣,將腦袋轉向李琢玉,問道:“李施主,你與王駝子可有什麼仇怨?”

李琢玉咧開嘴唇,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無仇無怨。”

“既然如此,施主為何要承認自己是兇手?”

李琢玉不知為何,心情大好,挑了挑眉,笑道:“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總得有個兇手不是?你這道士修的什麼道,這點道理都不懂?”

“這可就讓真兇逍遙法外了啊!”

李琢玉閉着眼睛瞎謅道:“嘖嘖,看來你道行還是不夠啊!我此舉看似不可理喻,實則大智若愚,以身度人,那真兇若是能被我感化,即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從此摒絕殺念,從新做人,這難道不是大功德一件?”

說完這話,李琢玉看似面不改色,實則心底暗自得意,這話說的也恁玄乎了,恁高深了些,雖然他也不懂其中深意,但聽起來就是玄奧,越是回味,越是高深莫測,因此對自己這種指鹿為馬的本事也就越發滿意起來。

白陌良思考了片刻,彷彿在咂摸李琢玉那番話的味道,

只不過很快他就寒着眼,給春風得意的李琢玉一記冷哼。

“哼!小道雖修為尚淺,可也知生命難得可貴,對你這種輕生之念,最是看不起。另外,你就算一心求死,又何故帶上我?”

李琢玉斜乜着眼,不屑道:“嘁!看來只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小輩。”

白陌良搖了搖頭,他算是明白了,這個少年從開頭到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引導村民的情緒。他本來以為李琢玉被人砍了手足,淪落如此下場,那些粗言穢語只是對命運不公的抱怨。可現在細細想來,這個少年分明一開始就存了自暴自棄的想法,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抱着玩弄的態度,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想死,他做的一切都是臨死前對這個世道的戲弄!

師尊說下了山就是入世,山下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如何在光怪陸離的人間安身立命,是一門天大的學問。他現在對這句話悟了不少,若不是他性子莽撞,毫無防人之心,也不會稀里糊塗地中了招。

看來要在紅塵中立足,要學的東西很多。

可也不一定有機會學了。

村民將火把遞給了劉善存,這位村長扶着腰,摸了摸八字鬍,緩緩朝木堆靠近,他嗤笑了一聲,信手將火把丟了出去,彷彿做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火把在空中翻轉,眼看就要落在乾柴上,一隻手穩穩將其接住了。

“村長,三思而後行啊!”

兩道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正是老秀才沐青蓮和他兒子沐代峰。

沐代峰在村裡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像他爹那麼迂腐,懂得變通,因此與村裡許多村民關係都還不錯,許多人承過他的恩惠,見到是他后,嘴裏也不好多說什麼。

他將火把還給了村長劉善存,表示了歉意。

“村長,既然擒住了這兩人,主動權在我們手中。兩人身份水落石出之前,萬萬不可輕舉妄動!我知道村長心繫村民,宅心仁厚,為大局着想才出此下策。可萬一殺錯了人,誰知會不會給我們招致更大的禍端。”

“我覺得……”沐代峰說著又朝四周村民抱拳,“不如先將兩人關押,再派人去四處尋找王二狗的下落,另外請周術士施法,看看這二人是否真為妖怪…….若證據確鑿,到時候無論是火刑還是水刑我都雙手贊成!”

到底比老秀才更懂得變通,沐代峰沒有直接阻止這件事,而是用了緩兵之計,既給了村長台階下,又讓這件撲朔迷離的事情有了時間去查清真相。

村民聽沐代峰這麼一說,火熱的腦子也冷靜了幾分,畢竟他說的話無不有道理。

老秀才看著兒子獨當一面的講話,心裏既欣慰又感慨,他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

“代峰!代峰!”

就在這時,一位婦女急匆匆跑了過來,遠在百米外就聽到了她粗厚的嗓門,她氣喘吁吁走近,臉上卻是笑意。

“你夫人要生啦!”

沐代峰臉色一喜,朝眾人致歉,腳步匆匆離開了現場。

老秀才那滄桑的臉上也罕見地出現了紅光。

遠處的槐樹下,魏公公指尖多出一抹血色,他笑着望向龍王廟,自信道,“我不管是什麼牛鬼蛇神干擾了計劃,可這一招借刀殺人不是你能阻止的!”

說完,他朝着北方望了一眼,“此人之死與我無關,城中那些傢伙再怎麼推演,恐怕也無法透過天機,找到我的因果蹤跡!呵呵……”

本以為這場鬧劇就此謝幕,可沐代峰沒走多久,王二狗媳婦突然在地上吐了一大口血,血色殷紅,如墜流霞,蔓延在地,似長了腳,直直往李琢玉柴堆方向淌,顯得詭異駭人。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了。

只見那王夫人趴在地上,哭着喊道:“你們不是要證據嗎?這就是證據!我和相公血肉相連,如今我的心頭血朝着那妖怪流去,一定是他體內有着我相公的血!到底是蒼天有眼!我可憐的相公啊!”

原本偃旗息鼓的村民又一次摩拳擦掌起來,他們體內的血液好像隨着這口血的噴出而沸騰,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抵擋得住他們替天行道了。

老秀才臉色一變,他趕緊擋在了眾人面前,勸大家莫要衝動,可大家賣沐代峰的面子,卻對老秀才不感冒。

這位迂腐的秀才見眾人步步緊逼,竟然抬起老寒腿爬到了柴堆上面,耍無賴一樣不下來,氣的村民破口大罵。

“老秀才,你莫不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兒媳婦都要生了,你在這裏湊什麼熱鬧?還不回家等着抱孫子?”

“沐青蓮!代峰兄有你這樣的父親真是他一生的罪過,你別多管閑事了,滾一邊去讀你的聖人書,呵呵,五十年寒窗苦讀,讀出名堂了嗎?撒泡尿看看你的樣子,爛泥扶不上牆的老東西!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就連李琢玉和白陌良,也用各自的方式勸說了這位老秀才。

李琢玉:“不請自來的老傢伙,誰要你可憐!”

白陌良:“老人家,好意心領了,犯不着為了我們冒險,請你還是下來吧!”

老秀才不為所動,劉善存知道這是一頭犟牛,對着一個臉色黝黑的村民耳語了幾句,便老神在在抽起旱煙來了。

那黝黑村民繞到了老秀才身後,擼起袖子,露出兩塊秤砣般的肌肉,一把抱住了老秀才消瘦的身姿,將他浮空抗了下來。

劉善存敲了敲煙桿,旁邊漢子遞過來一根燃着火的木頭。

還沒扔過去,祥和村的地面又響起了馬蹄聲。

“吁……”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從馬背上躍下,腳步穩當,他生得一張國字臉,眼裏帶光,炯炯有神,眾村民終其一生也沒出過祥和村,看到這人,不免將其和縣太姥爺之類的官聯繫在了一起,就連村長劉善存,也藏起了煙桿,面色拘謹,前去迎接。

“這位大人有何指教啊?我是祥和村村長,有什麼事……”

國字臉並不理會,他環顧四周,看到了柴堆上的兩人,隨即又將視線拉回。

劉善存絲毫不敢有什麼意見,額頭上冒出了細小的汗珠,心裏盤算着如何解釋這二人之事,國字臉大人卻問了一個讓眾人猝不及防的問題。

“祥和村沐青蓮何在?”

難不成這老秀才犯了什麼事,惹得村外的大人親自緝拿?

這是眾人的第一反應。

老秀才從人群里走出,作了一揖,他也不明白自己和這人有何關聯,不卑不亢道,“不知官人找草民所為何事?”

國字臉本來有些淡漠的臉突然泛起了笑,他快步走去,將老秀才作揖的手扶了起來,從身後拿出類似書卷的東西,緩緩展開,一字一句念道:“祥和村沐青蓮高中清河縣第一名解元!”

劉善存臉上的狗皮膏藥驚地掉在了地上,眾村民也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老秀才考了五十年,終於高中了,他上下嘴唇微微顫抖,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井邊許的願望,心裏湧出一陣恍恍惚惚的不真實感。

“沐大人!”國字臉改了稱謂,他語氣竟然透着討好,分明帶着恭維腔調:“小人乃是縣裏的報子,朝明縣的知府前些日子突然暴斃,朝廷招人寧缺毋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這不恰逢放榜,您是天上的文曲星,第一眼就被吏部看上啦!”

“你是說吏部讓我擔任朝明縣的……”老秀才嘴唇有些發青,“知府?”

國字臉:“正是如此。”

老秀才老淚縱橫,“樗櫟庸材,何敢擔此重任啊!”

國字臉單膝而跪,雙手奉上文書:“沐大人乃是棟樑之材,知府之位實至名歸,誠請沐大人不日之後,動身前往朝明縣,披澤福恩,體恤百姓!”

老秀才即將當官老爺了?

兩人的對話傳到村民的耳中,就像一道震天雷,讓村民腦袋裏嗡嗡作響。誰都不敢相信,這麼一個又老又窮的秀才,竟然考上了舉人,更加不敢相信的是,他竟半步青雲,搖身一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到底是村長,就在諸位村民獃滯在原地時,他已經率先跪在了地上,朝着沐青蓮拜了三拜,嘴裏喊道:“草民恭賀沐老爺金榜題名!官服加身!”

其餘村民神色一震,如法炮製跪在地上,齊聲喊道:“草民恭賀沐老爺金榜題名!官服加身!”

老秀才感慨萬千,不由得想起了《史記·蘇秦列傳》中蘇秦發跡歸來,路過家鄉時對嫂嫂的那句問話:“嫂何前倨而後恭也?”

蘇秦嫂嫂委地蛇形,以面掩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

村民之舉,與蘇秦嫂何異?

由於老秀才通過科舉鯉魚躍龍門,實現了身份的轉變,村民再也不敢對李琢玉和白陌良動用私刑,老秀才再一次站到了木堆前,望着眾人,用商量的語氣道:“今日可不殺生否?”

眾人異口同聲:“請聽沐大人安排。”

老秀才望着臉色複雜的李琢玉會心一笑,他終究是攔下了這麼一樁荒唐之事。

就在這時,國字臉突然大吼:“大人小心!”

沐青蓮下意識側了一下身子,一根火把與他險而又險地擦肩而過,帶着熾熱的溫度,飛到了柴堆上邊。

“大膽賤婦,竟敢以下犯上?!”國字臉青筋暴起,怒喝趴在地上的王夫人。

王夫人髒兮兮臉上浮現瘋狂笑意,她眸子中反射出了火焰的光。

“快救火!”

柴堆里的乾草出現了細小的火苗,被砍成塊的木柴承受不住火舌的炙烤,發出了噼里啪啦的刺痛聲,被同化似地逐漸發黑,首先冒出滾滾濃煙,將龍王廟本就有些低沉的天染的格外黑,接着竄出一道旺盛的火焰,裏面是青藍色,外邊是紅黃色。

不斷有木柴被獻祭,成為火焰的奴隸。

若不及時撲滅,恐怕會演變成一場滔天大火。

幸好龍王廟旁邊有一口井,眾人趕緊去打水,以當前的態勢,只要澆上幾桶冰涼的清水,這場大火就燒不起來。

準備打水時,婦人卻搗起了亂子,她一把推開了取水的村民,桶里的井水潑在了地上,很快就浸入了土裏。

有人要去制服她,可王夫人發了瘋似地見人就咬,那一股子歇斯底里的勁頭竟然讓眾人有些束手無策。

也就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火焰翻起的熱浪已經達到恐怖的程度,此刻,村民就算想要救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無力回天了。

婦人看到逐漸旺盛的火焰,兀地笑了。

李琢玉額頭上翻滾着汗珠,眼裏卻散着快意,他透着火光,與那位老秀才對視,猶如一位勝利者,發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火光將他的臉映照地不真實。

彷彿下一刻,他就會湮滅在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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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野狗與無良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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