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龍王廟

第1章 龍王廟

幾天前,祥和村下了一場大雨,這雨曠日持久,連下三天三夜,按道理祥和村地處清河縣東南角,本就偏僻,加上這鬼天氣,應該不會有外人來訪才是。

可奇怪的是,大雨過後,村頭龍王廟卻出現了一個被斬斷四肢的人,那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由於光線灰暗,看起來着實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把前來燒香的王駝子嚇了一跳,王駝子的叫聲引來了其他村民,眾人扛着鋤頭提着鐮刀涌了進來,把這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鬼物團團圍住。

村民有如此膽量,敢同惡鬼對峙,只是因為捉鬼術士周青天也到了此地。

周青天將一道驅鬼符貼在鬼物身上,驅鬼符毫無反應,倒是那個鬼物突然蠕動了一下,把眾人嚇得肝膽俱裂,其中一個村民嚇得把鋤頭丟了過去,那鬼物驚聲抬頭,眾人才發現了一張稚嫩的臉。

這鬼物分明就是一位人類少年。

龍王廟地面血跡斑斑,看細看之下,其實有跡可循,這血跡從龍王雕塑身後蔓延而出,歪歪扭扭,繞過一隻紅漆大柱,才如影隨形出現在了這少年的身後,不難想像,這少年是如何像蟲子一樣蠕動身子,用盡全身的力氣爬到這邊來。

他衣服已被浸透,顯出一片暗紅,而傷口依舊在滴血,骨頭和血肉平齊,像是被一刀砍斷,這少年也不知是招惹了誰,竟落得如此下場。

此時,他趴在地面,後背多了一把鋤頭,方才那位村民慌忙中胡亂扔去,誰曾料想,鋤頭鋒利的一角恰好鑲進了少年的皮肉之中,讓他本就殘破不堪的身軀又新增了一道傷口。

但少年除了抬頭,並沒有什麼反應,或許相比卸去手腳,這點傷痛不值一提。

有婦人看到這一幕,捂住了嘴,把腳邊好奇張望的孩子腦袋貼在懷裏,悲慘叫道:“造孽啊。”

秦大夫從人群中走出來,將手搭在少年脈搏上,“還有生機,只是非常薄弱,恐怕快不行了。”

剛才那個婦人扭着小腳往前走了兩步:“秦大夫,請您行行好救救這個可憐孩子,人心都是肉長的,您是大夫,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秦大夫猶豫之時,王駝子站了出來。

“哼,婦人之仁,此人身份撲朔迷離,落得如此凄慘下場,仇家定是那種心狠手辣之輩,若是惹惱了人家,後果不堪設想!秦大夫,救一人而害一村或者舍一人而救一村,孰輕孰重,你應該拎得清吧?”

“這……不知各位怎麼看?”

秦廣仁左右為難,只好詢問其他村民的意見。

“還愣着幹什麼,醫者仁心,還不快救人?”

“萬萬不可!救不得,萬一引火燒身就麻煩了!”

村民分為兩派,相互爭論不休,半天沒有定論,只好將目光聚集在村長劉善存身上,請他來做論斷。

劉善存背負着手,臉上貼着一打狗皮膏藥,嘴上留着一撇八字鬍,見眾人望向自己,便說:“它是人是鬼尚不可知,村裡不是沒出現過精怪以人為餌引人上鉤的例子,前段時間王老三在地里撿到一個好看的小娘子,引到家裏,準備成親,村裡鬧得沸沸揚揚,當時誰不是眼紅的要死?可沒過多久,王老三成了一張人皮掛在案板上你們可還記得?”

王駝子添油加醋道:“姑且不論此人身份,就算救活了,以他的殘廢之軀,如何能夠養活自己?”

兩人一唱一和,村民也無話可說,將鋤頭撿起一眾作鳥獸散了,就連那個婦人,

也抱着孩子回了家,只有村中一直被人看不起的老秀才留在了原地。

老秀才小時候被譽為神童,能言善辯,出口成章,附近大大小小村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家以為他會在接下來的科舉考試中鯉魚躍龍門,沒想到他卻名落孫山。

一次失意尚情有可原,但老秀才接連考了五十年,依然是個秀才,村裡人都覺得他江郎才盡,此生仕途無望,勸他死了這條心,老秀才卻不為所動,依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龍王廟裏,老秀才心想這人雖被削去手足,可肩膀尚在,大股還存,只是失血過多,所以生機劇減,奄奄一息,若是休養生息,慢慢調養,說不定還有一絲活路。

他雖有慈悲之心,可家境貧寒,去年兒子的婚姻大事讓他耗盡家財,如今兒媳身懷六甲,更是需要伺候之時,萬萬不可馬虎,家裏柴米油鹽勉強還能湊合,因此,老秀才的善意僅限於從自己糧食里剋扣出來的一碗粥。

但那人並不領情。

老秀才端着碗去龍王廟時,那人竟然還有力氣翻身,非常吃力地將身軀挪動到功德箱下面,昂着腦袋,朝鋒利稜角撞過去,可畢竟力氣太小,腦袋還沒碰到,脖子便失去了力氣。

“這可是龍王的東西。”老秀才啞然失笑,似乎沒有看出來那人的自殺行為,趕緊將碗放下,把那人扶到蒲團上,然後把粥拿到跟前,“記住,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青蚨小錢不值得你這麼執着,當務之急,還是把傷養好。”

那人眼睛異常明亮,瞪了老秀才很久,可惜老秀才完全忽視充滿怒氣的目光,俯着身子將一勺粥送到少年嘴邊,“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來,喝了,如果能活着,誰願意想着死呢?都說死後可以投胎轉世,重新做人,可人世間本就苦,無非是從一個煉獄轉移到另一個,何必捨近求遠?”

少年若有所思,好像領悟了老秀才的話,非常配合地喝了那一勺粥。

老秀才以為自己這番話起到了作用,正要再盛一勺過去,少年卻將剛才含在嘴裏的粥噴了出來,不僅如此,他還擰動身子,把大好的清粥打翻在地。

一時間龍王廟寂靜蕭然,老秀才愣了很久,才舉起手,卻不是落在少年頭上,而是用袖口抹了把臉,痛心疾首念了一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然後將倒扣在地的空碗搋在懷裏,長嘆一聲離開了。

少年目送老秀才身影徹底消失在龍王廟,嘴裏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老傢伙估計不會再來了,過多的慈悲可不是什麼好事,至少在我這,他是弄巧成拙了。”

接着,他又將目光投在功德箱上面,淡黃色的表皮已有些黯淡,甚至有些掉皮,整個看上去猶如佈滿老年斑的面龐,但這個面龐依舊稜角分明,少年注視着稜角邊緣,眼裏露出決絕的光,他緩緩挪動身子,匍匐到功德箱旁邊,血色痂垢下依稀可見他年輕細膩的皮膚,他咬牙冷笑,“死還不容易?”

他用胸膛揚起自己腦袋,往後蓄力,使出渾身解數,朝着這個稜角撞去。

“咚。”

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雞蛋撞上石頭后“銀瓶乍破水漿迸”的視覺效果並沒有產生,少年額頭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印痕,他被反作用力推倒在地,像一隻朝天的烏龜,收縮着四腳,臉上寫滿了悲憤。

他無時無刻不想死,可上天就是留着這條賤命留到現在。

“他娘的。”少年躺在地上,面色頹廢,像一個失意的書生,心想,“看來只能餓死了。”

突然,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清香,他輕輕翕張着鼻子,那香味像一隻爪子,在他心口撓癢,他口腔里突然分泌出體內分數不多的水分,輕輕咽下,喉嚨就像一塊赤紅的熱鐵見了水滴,發出渴望的嘶鳴。

他的胃已經餓得發疼,更甚四肢傷口一籌。

他循着香味爬去,卻發現源頭是那灘白米粥,潔白的米粒顆顆飽滿,彷彿在地上優雅而安靜地等待着有緣人的青睞,少年再次咽了一口口水,目不轉睛地盯着地面。

原來粥也可以這麼香的?

但他可是要自殺的人,吃了這頓沒有下頓的,如果此時滿足了口腹之慾,等再過一時三刻,飢餓死灰復燃,比之前更勝一籌,到時候,他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少年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忍耐,眼不見為凈,他準備轉頭爬到一個角落等待死亡的悄悄降臨。

突然,他福至心靈,“吃了粥不就有力氣了?有力氣何愁找不到尋死的法子?何必非要苦苦餓死?蠢煞我哉!”

少年想通這一點后,匍匐着身子,低下腦袋,清粥中夾雜着碎穀子,混合著地上的灰塵,一絲一縷,緩緩被少年吸入了嘴中。

就在他低頭進食的時候,龍王廟裏來了個道人,這位道人頭頂不知名的花冠,眉心處也有一朵不知名的花印,紅襯白的道衣一塵不染,乍看,卻是個面白須凈的年輕人。

這位道士手托羅盤,上面的司南彷彿找不準方位,忽左忽右,忽前忽後,道士臉上一喜,似乎這正是他想看到的徵兆,連忙環顧四周,沒半點寶物的影子,卻看到了一個披頭散髮的怪物伏在地上啃食。

“呔。”年輕道人身手敏捷,飛起來一腳踹到了少年身上,“妖怪受死!”

這一腳着實不輕,少年在空中翻個幾個跟斗才落了地,塵土飛揚,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非但沒讓少年惱怒,而是有種“幸福來得如此突然”的快感,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急劇消退,他似乎馬上就要解脫了。

他的眼睫毛又長又黑,眼眸漸漸合上的時候,就如黑色的蝴蝶在輕輕煽動翅膀,他的身體輕盈到似乎要飛起來了。

終於要死了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便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睜開了眼。

他看到了一張無地自容的臉,這張臉眉清目秀,稜角如初一的月亮,有種異樣的弧形之美,臉上那慚愧難當的表情,微微蹙起的眉頭,倒顯得楚楚可憐。

“施主沒事吧?”年輕道人有些局促,“是小道魯莽了,只不過施主那幅模樣實在是……太容易讓人誤會了,要不是降妖袋沒什麼反應,我還真以為施主是妖……不過請放心,有了百草丹,施主身上的傷勢正在極速恢復,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少年如喪考妣,他緩緩扭動脖子,正對着年輕道士,有些麻木又有些冷漠地問:“百草丹?”

年輕道士似乎有些肉痛,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啊!”

“所以我一直半會兒死不了?”

“放心,有了此丹,施主想死都難。”

年輕道士簡要做了自我介紹,他姓白,名陌良,本在山上修道,奈何觸怒了師尊,被罰下山歷練,剛下山時,他一百個不願意,奈何師命如山,只好硬着頭皮下了山。

可沒過多久,他就被山下的光景吸引了,原來外邊的世界如此異彩紛呈,這裏有數不清的奇珍異寶,看不完的風土人情,更是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白陌良下山之後,就對尋寶產生了情有獨鐘的愛好,他手中的羅盤名曰“月湖”,司南稱為“月心”,此寶可借月光之力,捕捉天地靈氣的微妙變化。

白陌良跟隨月心的指引來到了龍王廟,本以為這裏會有什麼奇珍異寶,何曾想到產生了如此烏龍,說到底還是他涉世未深,行動魯莽。

介紹完自己,白陌良好奇地打量起了少年。

在如此偏遠的小山村,為何出現一個被人砍斷四肢的錦繡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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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野狗與無良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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