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四 閃耀
待勞恩回到營地,多數新兵已經吃完飯去休息了。中央的伙房卻還很熱鬧,隔着老遠都能聽到響徹夜空的笑聲。
“長官?”一個新兵看見了勞恩,便朝身後大吼了一聲,“長官回來了,趕緊把飯菜熱熱!”
“我不…”勞恩擰起了眉頭,看着新兵的眼眸,“好吧。”他拍了拍新兵的肩膀,走進了伙房。見勞恩垮着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伙房裏的廚師和士兵們紛紛起身敬禮,態度恭敬。只有馬修還坐在原地撥弄琴弦,這是他每晚的慣例。馬修也是軍尉,非正式場合用不着對勞恩敬禮,然而新兵們幾乎都把馬修當作副尉了。
“行了,不用這麼緊張,該幹嘛幹嘛去吧。”勞恩終於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圓凳上。“有啥吃的?”
雖然他已經吃飽了,但士兵們既然給他留了吃的,那他就得多少再吃一口,不然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有不少新兵都畏懼勞恩,他們看勞恩興緻不高,便三三兩兩離開了。只有十幾個幫廚和想聽馬修彈琴的士兵仍留在室內。看來這幾個幫廚的手腳還是挺麻利的,不一會他們就抬來了一口大鍋,裏面有半鍋燉菜。
勞恩驚呆了。“怎麼這麼多?”
“不少人自願把肉留給你。”馬修抬起頭,懶洋洋地問:“怎麼,是不是挺驚喜?”
啊,該死的。勞恩硬着頭皮盛了碗燉菜,發現馬修說得沒錯。一碗燉菜里起碼有十幾塊肉,這讓勞恩有些難堪。我到底做了什麼啊?這些人甚至願意主動讓出屬於自己的肉,只希望我能吃頓好飯,而我卻跑到後勤隊偷吃小灶…
馬修發現勞恩似乎食慾不佳。那個敦實的少年把頭埋進碗裏,卻吃得很慢,就像在強行把一碗餿湯往嘴裏灌。馬修搖搖頭,繼續撥弄琴弦,他不知道勞恩在想什麼,也早就放棄了理解他的希望。
肉,滿嘴都是肉,還是白花花的肥膘。軍營里的大鍋飯沒什麼油水,全靠肥膘煸出的那點油解饞,而他們給他留了這麼多。勞恩吃着吃着,就感覺噎住了。他看了看腳邊的布袋,最後放下碗,給在場的每個人都分了一個蘋果。
“哪來的?”
“呃,領主…對,領主給我的。”
“意思你剛才見領主去了?”馬修接過蘋果,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真甜,估計也只有領主能吃到這麼新鮮的水果了。”
“對,他找我談話來着。”勞恩用力咽了口吐沫,又端起碗,“吃吧,趕緊吃,二團的人看見蘋果又要罵娘了。”
了解勞恩脾氣的新兵們紛紛歡呼着吃起了蘋果。勞恩哭笑不得,只覺得好受了不少。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這麼放鬆,就和房間裏的其他人一樣,享受着微不足道的溫暖——這就是他們的人生,苦中作樂,忙裏偷閑,不再奢求更多。
“頭兒,這是啥?”
就在勞恩捧着碗走神的時候,齊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她把手伸進裝蘋果的布袋裏,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勞恩嚇得半死,他一把推倒了齊,從她手中搶過那本書。錯不了,他不識字也知道這就是那本《聖言錄》,假如有人以私藏禁書的罪名而舉報他,那他麻煩就大了。
問題是,這書怎麼會出現在布袋裏?
“你幹什麼?”馬修把琴扔到一邊,趕忙上前去扶齊。那姑娘本來皮糙肉厚,只是一時不備摔了個跟頭,看到馬修滿臉怒意的樣子,她便哎呦哎呦地叫着,賴在地上怎麼也起不來了。勞恩拿到書後第一時間就把它塞進了懷裏,
然後他愣了好一會,因編不出什麼合適的借口而一頓嗯啊,這讓馬修更來氣了。
“你發什麼神經?”馬修氣呼呼地推了勞恩一把。
“我…那個…她…我被嚇了一跳,沒啥大不了的,對吧?”
“你以為自己是軍尉就能…”
“哎呦,哎呦…”齊捂着腦袋呻吟,“剛才腦袋好像磕到了桌角,好疼啊,疼死我了…”
“沒事吧?”馬修嚇了一跳,顧不上與勞恩吵架,上前撥開齊的手指。沒見到頭上有血…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一把抱起了她,大步往茶花領牆內趕。
“醫生!醫生在哪?”馬修邊跑邊叫,“來人吶!醫生,我需要醫生!”
“咳,長官。”齊突然笑了笑,“我好像沒事了。”
“那也得找個醫生好好瞧瞧,別以為沒外傷就…”
馬修愣住了,齊從懷裏掏出一本書,那才是勞恩袋子裏的東西。
“《聖言錄》?”他小聲驚呼。
“咳咳,長官,這算不算我多慮了?”
馬修愣住了。勞恩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難道他是教會的間諜?不,這個糊塗蛋會不會被人騙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馬修知道勞恩是個地道的好兵,他忠誠可靠,但如果他的那份忠誠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領主呢?
“長官,要不要向領主揭發?”她從馬修懷裏跳下,饒有興緻地看着馬修。
馬修點點頭,又慢慢搖了搖頭。
“這算不上通敵的證據,現在檢舉他只會打草驚蛇。我必須留個心眼再觀察觀察,以免他真的辜負了我們。”
齊撅起了嘴。
“他跟你不對付。”她說,“還有幾次他要動手打你。”
“是啊,但那是另一碼事。勞恩是個自以為是的討厭屁孩,但他仍是我的兄弟。真到萬不得已,我…”他頓了頓,語氣也堅定起來,“我會親手殺了他。”
“你打得過他?”她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是說,不用我幫忙?”
“撇開拳腳功夫,全副武裝干一場,我有把握拿下他。如果他真想背叛大家,我不會手下留情。”
齊把他打量了一陣,莞爾道:“我得說,這時的你比平時有魄力得多,長官。”
“是嗎?”馬修苦笑着嘆了口氣,“我平時怎樣?懦弱無能?還是…”
“不,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現在的你比平時更有魅力,我很欣賞。”她突然攬住了馬修的腰。見馬修不知所措,她嘆了一聲,依偎着他,隨即主動抬頭獻吻,不帶一絲羞澀。在神丹帝國,人們視羞澀為虛偽與輕佻的表現,但馬修不理解文化差異,他只覺得她的口吻像極了嘲弄獵物的獵人。
“我…我還沒結婚呢。”馬修在慌亂中推開了她,口不擇言。
“我知道,長官,只是一時…覺得你很可愛。”她的語氣透露出笑意,“論武力,還沒有哪個男人能打敗我,但你用琴聲和人格魅力征服了我,讓我想要輸給你。真的,我頭一次覺得身邊有你這樣的男人很有趣,讓人感覺心情愉悅。就是這樣,長官,別想軍尉的事了,如果真到了一切都無法挽回的地步,我可以為你殺出一條血路,然後我們一起,回到我的家鄉,在那裏度過平凡而美好的一生。”
“你…”馬修愣住了,他有太多疑問,以至於不知道該問什麼了。
“咳咳,長官,你別對別人說啊。”她環視四周,眯起了眼睛,“我的全名的齊煜,劍仙門下的第六弟子,荊楚武衛司駐西大陸特使。”
“你不是奴隸嗎?”
“哦,這個啊,是蠱仙特製的換形秘葯,停葯一周就消退了。”她指了指頭頂的奴隸紋章,俏皮地笑了笑,“還有下巴上的疤,以及身上的划痕,都是偽裝而已。放心,長官,我的任務只是記錄這片大陸上的重要事件,除此以外不會做任何事。”
“你就不怕我…”
“實話說,不擔心,最壞的結果就是我一路殺出去,換張面孔繼續潛伏。而且呢,相較於錯過一個好男人而抱憾終身,我覺得冒點險不是什麼壞事。”
馬修張口結舌,心裏半喜半憂。喜的是有人對他告白,憂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坦白。
“喂,你就不想說點什麼?”她有些氣惱地跺了跺腳。
馬修猶豫了片刻,把手搭在齊的肩上。
“我問你,你如何看待我們?這場戰爭也好,這片領地也罷,或是…第三團。”
“我的祖國不想見到一個統一而強盛的西大陸。”齊低聲道,“他們之所以會同意與塞連人交易糧食,也是為了確保他們不會輕易屈服,成為蘭斯人的附庸。至於我怎麼看這場戰爭…我覺得這場仗毫無意義,況且你們贏不了。”
“如果我們輸了,蘭斯的末日就到了。王國將不復存在,自由也將成為一種奢望。”
“一百年前,蘭斯便亡國了。”齊遠眺星空,喃喃道:“後來擁有這片土地的國家不叫蘭斯,蘭斯意味着正義。你們不過是繼承了祖輩衣缽的無知孩童。”
“即便如此,”馬修正色說道:“我們至少還沒麻木到骨子裏,而這裏比一百年前好得多。假如我們戰敗在這個節骨眼上,放任教會用聖言和戒律把我們的子孫後代培養成奴隸,那我們孜孜以求的一切美好願景,都將化為烏有!是啊,我不否認,你所謂的那些心懷崇高理想的英雄們已經死了很久。所以你理所應當地認為我們現在追求的不過是追逐玩樂,是令人作嘔的政治鬧劇。但我不是這種人,我也可以打保票,茶花領上到領主下到農夫都不是這種人!所以,收起你的憐憫吧,我會光榮戰死,或是活着見證一個偉大王國的復興,除此之外,不會有第三種可能。”
馬修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勢,使得齊看上去和他差不多高。他講起話來沉靜而熱切,帶着一種莫名的力量,讓人想側耳傾聽,唯恐遺漏一字一句。也許在齊看來,這和他的相貌有很大關係,馬修面容俊朗,臉上的鬍鬚並未覆蓋到尖下巴,而是勾勒出一道憂鬱的輪廓。與勞恩不同,他平日裏不像勞恩那麼激情澎湃,恨不得馬上就把所有問題一口氣都解決。但他能寬容待人,幽默風趣,琴藝精湛,從不擺軍官的架子…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齊覺得,迄今還沒有哪個男人能表現出這麼多迷人的特質。
“好吧,我明白了。”她嘆了口氣,“長官,即使你下定決心,也無法逆轉戰局。我見過很多默默無聞的人,他們為了國王的榮耀和征服燃燒着自己的血肉,他們的父輩,他們的祖先皆是如此。那該死的命運控制着他們的一生,現在又要控制你們的一生。馬修,告訴我,為一場註定失敗的戰爭獻出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
“有一點你說錯了——現在我們為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而戰,不是為了什麼榮耀。”
兩人沉默地站着,齊試着理解馬修的想法,或是找出他這麼做的意義。她的情報網已經推算出了教會聯軍的規模有多麼驚人,而最新的情報是聯軍已經攻破了西境外圍的防線,正在下一道防線前摩拳擦掌。也許倉促組建第三團已經證實了西境兵力不足的傳言並非傳言,但要說猩紅大公已經沒有一絲勝算,也為時過早。
“我該回去休息了,長官。”齊點了點頭,眼神與馬修交匯片刻,又垂向地面。
“去吧。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士兵。”馬修點了點頭,“如果你想走,我不會攔你。如果你要留下,那麼我會很歡迎你的幫助。”
“明白。”她簡短地答了一句,轉身就走,“很榮幸與你並肩作戰,長官。”
無論馬修還得操什麼心,這都不是她的事了。她快步回營,心中暗暗為失敗的告白而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