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水落石出
十天,十天很快,十天也慢。
十天足夠一個人逃亡各處,足夠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微風,細雨。
人不見月,月不見人。
每個人都想看見月,可她偏偏不出來。他們看月,是為了再看一眼故鄉。
沒人清楚他們能否回到故鄉。
白骨覆蓋,月光覆蓋上。
又是多情歌,又是那個木偶。
一切只像是十天前的樣子,人無變化,白骨崖也沒有。
瘋跛子依然發瘋,可他至少有一點好:承諾。
禰勿惜和沈竹侯的決戰,當然可以在白骨崖上。
他甚至也可以參加去,亂作一團。
十日過後,人已至。
禰勿惜帶來另一柄劍,細細地擦拭。
沈竹侯也拿到了他的竹劍,並不出鞘。
還在那個冢前,還在那匹馬旁。
瘋跛子彷彿從來沒有動過,一直靜立了十天。
他見人已至,便道:“你們來了?”
禰勿惜笑道:“我們來了。”
沈竹侯也道:“我也來了。”
瘋跛子嘆道:“你們一定要打么?”
禰勿惜道:“一定!”
長劍出鞘,竟無半點彷徨。
一柄細長蒼黑的劍,一柄淡青竹劍。
這兩柄劍有什麼共同?
它們都是殺人的劍。
而這兩個人,也正是殺人的人。
禰勿惜收回那塊白布,已擦好了劍身。
沈竹侯冷笑道:“你決定何時動手?”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又道:“你究竟為什麼想殺我?”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笑道:“你明明可以逃走,為什麼還要來?”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嘆了口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又知道些什麼?”
禰勿惜忽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一點。”
沈竹侯道:“哪一點?”
禰勿惜道:“你現在不殺我,以後就再也殺不了我。現在是你動手的最好時間。”
沈竹侯笑道:“倘若我現在不動手,你會逃走嗎?”
禰勿惜道:“一定會的。”
沈竹侯雙眼一亮,道:“你要去哪?”
禰勿惜緩緩道:“我要去的地方,決不會告訴你。”
沈竹侯道:“你不告訴我,我也已猜到了。”
他一字一字道:“浮白山莊。”
禰勿惜略吃一驚,道:“你說什麼?這是哪裏?”
沈竹侯道:“我說的是浮白山莊,在洞天之外!”
禰勿惜道:“我只知道天外有天。”
沈竹侯冷笑道:“你到現在還不想承認,李洞天是你殺的?”
禰勿惜失聲道:“你已經看見了他的屍體?”
沈竹侯道:“我不僅知道,而且知道的清楚。這十天之間,我不在別的地方,而在那林子間待了整整十天!”
禰勿惜冷冷道:“李洞天又不是你的朋友,你何必去找殺手?”
沈竹侯笑道:“這是我的感覺。李洞天是不是我的朋友,他也只是個死人了。”
禰勿惜道:“你又是怎麼看出兇手的?”
沈竹侯道:“李洞天身上的傷口,並非是劍傷。你那日埋葬寶劍,身上卻不帶着劍。”
禰勿惜道:“只憑這一點?”
沈竹侯冷笑道:“你若已承認,我就不必再說了。
”
禰勿惜道:“可我就算說了,也是無妨。”
沈竹侯道:“所以李洞天的人是你殺的,他身旁的人也是你殺的,那朵花更是你親手插進去的。這些你也承認嗎?”
他笑了。
李洞天的死並不能影響這一戰,可是另外一人身上的花,卻能改變整個戰局。
禰勿惜道:“正是。”
他說完這話,才意識到自己錯了。
沈竹侯笑道:“既然如此,就說明你想嫁禍給他!”
瘋跛子也怔住。
他現在知道,禰勿惜之所以在死人身上插花,目的就是嫁禍給瘋跛子,讓所有人都以為這是瘋跛子殺的人,而不是他禰勿惜。
禰勿惜道:“你什麼意思?”
沈竹侯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禰勿惜冷笑道:“今天來的人,本應只有你和我。”
瘋跛子插口道:“可惜你們來錯了地方,既然在白骨崖決戰,無論贏家輸家,都會死在這裏。”
禰勿惜笑道:“正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指望能贏。”
沈竹侯道:“我們也不抱怨到底去了哪裏,贏家又被誰殺。”
瘋跛子嘆道:“你們現在就要動手嗎?”
沈竹侯道:“非動手不可。”
禰勿惜道:“而且你絕不能插手。”
瘋跛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倘若你贏,我就一劍殺了你,怎樣?”
禰勿惜笑道:“好。”
沈竹侯忽冷冷道:“可你先要有殺他的本事。”
瘋跛子道:“你懷疑我根本殺不了他?”
沈竹侯道:“你有把握嗎?”
瘋跛子道:“我的把握至少要比你強!”
沈竹侯道:“這倒未必。”
瘋跛子道:“難不成你想先和我斗?”
沈竹侯笑道:“我不想。”
禰勿惜道:“既然不想,現在就可以拔劍了。”
沈竹侯道:“我還想問一些事。”
禰勿惜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沈竹侯道:“這十日之間,我還是不清楚那件事。”
瘋跛子忽道:“你說那件事?”
沈竹侯看了他半晌,道:“正是那件事。”
他又道:“一個探案子的人,倘若面對的是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的案,他一定會很發愁。”
正是這樣,沈竹侯也是這樣的。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證據和屍體,只能不停地從一個循環陷入另一個循環。
有人殺了人,然後他去驗屍。
最後的最後,也只是才看清了真相。
瘋跛子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沈竹侯點頭。
瘋跛子還是說了。有些事情是他不能說的,而這件事就是。
可他依然會說,就像是喝酒。
有的人喝不下任何一杯酒,但他依然要喝,就因為他已醉了。
人若醉了,再醉又怎樣?
沈竹侯終究會死,告訴他也無妨。
更何況—
星夜風雨,天空扭曲成一片,既看不清雲,更看不到天的頂端。
他是曹水方的徒弟—袁盡,也是狂河幫最重要的人之一。其時幫主並非禰勿惜,名義上是羊沉景。
孤身走在長街中,如同自斟自酌,喝悶酒一般。
電閃雷鳴。
長街登時變為蒼白色,積水已反射出刺眼的白,還有令人絕望的黑藍色。
爛泥路上,百花叢間。
無人像他一樣,不打傘走在雨中。
更無人像他一樣,雨天還出來走路。
也一定沒有人和他一樣,故意出來恐懼。
他之所以來到街上,就是為了恐懼!
恐懼偶爾也會給人安慰,甚至是寄託。
人們嚮往一個最美好的地方,也嚮往一個最令人恐懼的地方。
恐懼能給人最大程度的興奮。
袁盡的左腿邁完,右腳才能緩緩地拖過去,再往前伸。
他的走路姿勢很怪。
而就在雷暴之中,人已停住了。
蒼白的臉,蒼青的蓑衣。
燕依人就依在袁盡的身上,幾乎癱在他身上。
袁盡並不覺得溫暖,反而冰冷。他才意識到燕依人已然靠在他身上。
他甚至完全不認識燕依人,卻能感受到死的氣息。
袁盡忙問道:“你怎麼了?”
燕依人不答,雙眼已閉。
袁盡嘆道:“恐怕是死了!”
燕依人緩緩睜開眼,並不說話,只是望着袁盡。當時她已認識了沈箜明。
江湖的確很大,江湖也的確好人不多。
至少袁儘是。
他的人已沖入旁邊的客棧,扔下一兩銀子,取一桶熱水,一碗米酒,坐到了二樓的地字號房。
待燕依人醒過時,袁盡還在她身旁。
他笑道:“你醒了?”
燕依人一怔,道:“你是誰?”說出話時,臉色已有些陰沉。
袁盡嘆道:“我不是人。”
他說罷,人已飛出窗外。
燕依人的身法更快,不及袁盡出去,-她已然抓住了袁盡的一條腿。
袁盡只得再坐回去。
燕依人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袁盡道:“我不知道。”
燕依人微笑道:“我姓燕,燕依人。”
而之後的兩三年間,二人一起闖蕩江湖,直至一個晴空萬里的早上。
燕依人嘆道:“我要走了。”
袁盡道:“你去哪?”
燕依人道:“找他。”
袁盡道:“他?”
燕依人道:“沈箜明。”
沈箜明正是沈竹侯的父親,也是狂河幫里人物。
袁盡道:“沈箜明是誰?”
燕依人竟嘆道:“他是我的丈夫。”
袁盡忽冷笑,道:“你的丈夫?”
燕依人道:“嗯。”
她說完,已站起身,又如三年前的暴雨天,依偎在袁盡懷中。
燕依人,燕依人。只似一隻飛燕依在人懷裏。
她朝袁盡脖子吹了口熱氣,嫣然笑道:“你是不是恨他?”
袁盡道:“恨,一定恨他。”
聖人也說,少年時要戒色,中年要戒斗。
於是在少年和中年之間的人,既要戒色,也要戒斗。
袁盡都沒有做到。
不過這怪不得他—任何人看到燕依人的姿色,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於是就在暴風襲來的日子中,袁盡殺了沈箜明。
以他的武功,殺沈箜明,如同喝水。
而沈箜明的死法,也恰恰是和喝水有關。
他是被口中灌飽了粗鹽,活生生毒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