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白骨懸崖
黑漆漆的樹林,林中的陰風足讓人中邪。土道上的影子已拉向了無盡的遠方,在最遠的地方徹底斷裂。
死人依然死着,橫躺在殘破的樹旁。
至少分得清晝夜,看得見色彩。
沈竹侯正欲別了李洞天的屍體,探尋多情歌的來源。
他最後又望了一眼李洞天的屍體,儘管他想吐。
他是竹刀探,若不檢驗別人屍體,恐怕這輩子也破不了一個案。
那屍體不必我描述,我當然很難描述得出。這種死法,也絕非寥寥幾句能描述出的。
沈竹侯已吐了出來。
他今天不曾吃下什麼,只吐出些苦水。
但他也清楚了一件事—李洞天是被人用劍殺死的。
劍傷不重,只有輕輕的划痕;但是在人偶之中,傷口會被擠得更大,更長,而人偶之中倘塗滿毒藥,一定會輕而易舉地殺死李洞天。
沈竹侯現在醒悟:李洞天是被人划傷,活生生痛苦至死的。
沈竹侯俯下身子,又撫摸傷口。
他沒什麼可吐,自然吐不出來了。
雙眼忽然睜大,直似銅鈴一般圓。
不是劍傷!
若是劍傷,周圍的皮膚一定會翻起來,血肉也必有腐爛。
而這種傷口,其實是用指甲所製造的。
一個無劍的劍客,用指甲便能取人性命。
沈竹侯撩開李洞天的衣袍,卻不見有任何毒斑。
他相信自己的輕功遠比李洞天要好,而且他運起輕功時,仍能看到李洞天的身影。
究竟是什麼人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以指甲划傷李洞天,再將他裝在人偶之中?
而另一個死人又是誰?
沈竹侯已有些亂,卻強作鎮定,唯恐真的亂了心神。
有些時候,人們越不想做什麼,就越會這樣做。
突然,歌聲已斷。
沈竹侯忙回過頭,遠方的樹林裏,竟已站出一個影子來。
那影子竟張開口,念叨着什麼。
恐懼不來自人,而是來自和人一樣的東西。
沈竹侯明顯覺察到了,那影子的動作全是重複的,顯然不是人。
可他竟然更害怕。
沈竹侯叫道:“你是誰!”
無人應答。
他悄悄地走近,忽將樹叢扒開,卻空無一物。
多情歌又響起。
這次的聲音,只在前面的樹叢里了—這一點沈竹侯堅信。
倘若上一次是他看錯位置,那麼這一次若還要失敗,他就當真會瘋。
人影掠過,奪手劈向樹叢。
還是空無一物。
“白骨崖。”沈竹侯耳邊只有多情歌,而歌聲卻總在白骨崖三字上加重,其餘部分或斷開或低沉。
沈竹侯笑了。
就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麼難看,笑聲又是多麼難聽。
可他還是要笑。
人和木偶最大的區別,就是人會笑,無論什麼情況下,哪怕快要死,人也總能笑出來。
沈竹侯每一次運起輕功,沖向下一個樹叢時,總會大笑三聲。
而每一次,他都抓不住那個唱歌的人。
最後一棵樹叢。
最後一次唱響多情歌。
沈竹侯這次沒有笑。
因為他真的抓到了唱歌的人。
那是一個木偶人,背後綁了一張字條,上用血色的筆寫上“白骨崖”三字。
聽說,江湖各處的人都會看見白骨崖,
或者就在眼前,亦或者遠在天涯。
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快要死的人。
而那些人一旦走入白骨崖,便不會走出來。
沈竹侯徹底怔住了。
他甚至不能轉頭,因為他再沒有勇氣看向背後的路。
木偶人仍唱着多情歌。
人卻已斷腸。
白茫茫一片,大地映着天空的灰白。
這裏只有白的食事物。
無數堆白骨和白草。
人若至此,手和臉便都是蒼白色的。
正是白骨崖。
這已是廬陵之外,一片白骨墳墓地方。
石碑上只刻着“白骨崖”三字。這些字已深深嵌在石中,永不滅絕。
人既已成了白骨一把,又怎會消亡?
人既已死了,又何必再死一次?
人心既冷,屍體又何必再冷?
霧靄之中,走出一匹老馬,和他背上的瀟洒的老人。
老人的耳朵上插着一束黑色茶花,和老馬一起空洞地漫遊。
這一人一馬的輪廓,在夕陽下愈發蒼涼,到得天邊,已是灰濛濛一片,再也望不見邊際。
圓月無光,白日彷徨。
分不清時辰,甚至連晝夜也分辨不出。
埋葬死人的地方,除了一座座墳包和白骨外,還有什麼事物?
人在這裏,根本不需要分清楚晝夜,只要分清他們活着還是死了就足夠。
眼無神,人已憔悴。
無論是誰,都總有這一天的。
一個人如果很難分清楚身體和影子,那也離死亡很近了。
老人乘着老馬,走在泥濘的古道上。
人何時肯歸?
人未歸,也永遠不歸。
只要江湖人還在江湖上,還喝着那一壺濁酒,就絕無歸心,如同一去無返的箭,既已離弦,就不會再回來。
所以,他們再回不到故鄉。
也休想回到故鄉。
歸不歸?
人到底該不該歸?
沒人清楚。
但若心死,一定要歸了。
或許回到家鄉,或許回到熟悉的酒肆,溫上一杯酒,再要一碟下酒物。
白骨崖里死去的人,都是無情的人。
他們不歸。
哭冢人。
他哭得比鬼還像鬼,比狼更似狼。
他笑得正如瘋子,正如一個死去家人的人。
他時而仰面長笑,時而鬼哭狼嚎。
有人會想到,死的人是他的妻子還是父母?
亦或是一個情人,一個朋友?
更或者是一個仇人,一個對手。
都不是。
他的懷裏竟躺着一柄破碎的劍,一柄劍蒼仍然發著光芒的劍。
這是一柄寶劍,也是一柄爛劍。
可對於哭的人來說,無論怎樣的劍,都已再也回不來了。
劍有墓,更有棺材。
哭的人也想躺進棺材。
劍已死,人還為什麼活着?
劍客的劍,永遠是一件最珍貴的事物。
而珍貴的劍,就要躺進珍貴的棺材。
馬蹄聲響。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就在哭冢人的身後:“你知道這是哪裏?”
哭冢人不答,更不去看。
他只管把散落的擋住雙眼的白髮撩開,再接着哭。
這一定是個多情的漢子,竟能為一柄劍哭泣。
他很少哭,甚至不哭。
可他一旦想起劍,他一定會哭。
良久良久。
哭聲已至,人已欲歸。
哭冢人緩緩回身,霍然吃了一驚:一匹馬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而馬背上正坐着個老人。
並非他們來得太靜,而是哭冢人完全意識不到。
老人問道:“你既已來了這裏,還去什麼地方?”
他俯視那人,只見這人:身穿一件白衣白褲白襪,額頭綁着白斤,白髮已垂下。
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黑髮人。
就幾月之間,他的頭髮已全白了。
哭冢人答道:“我還要回去,明天還會來,明天的明天也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會在這裏,接着等九天。”淚痕仍在,人已堅定。
老人問道:“你的劍死了?”
哭冢人道:“我的情人死了。”
老人道:“很久之前就死了?”
哭冢人道:“很久之前就死了。”
老人冷笑道:“我問你來的時候,可曾知道這地方叫什麼?”
哭冢人道:“不知道,但我也不必知道。”
老人道:“不必知道?”
哭冢人淡淡地道:“只要在大江之南。”
老人道:“哦?”
他又緩緩地道:“你是禰勿惜?”
哭冢人淺淺地笑了,點點頭。
他正是禰勿惜。
勿惜,就是不要珍惜。
他卻對他的劍十分珍惜,甚至比老婆都看得重。
老人冷冷道:“無論你是誰,但凡上了白骨崖,就一定不能活着出去。”
禰勿惜道:“這是為何?”
老人道:“人都死了,何必再來?”
禰勿惜道:“我的人沒死,只是那柄劍死了。”
老人道:“我說的就是。那柄劍已斷,又何必為它找棺材?”
禰勿惜道:“為了讓我心裏好受些。-”
老人冷笑道:“你已在江湖當中,身心可由不得自己。”
禰勿惜道:“你難道不在?”
老人道:“我不在,而且以後也不會在。”
禰勿惜笑道:“那你曾經一定在。”
老人道:“正是。”
他又道:“你認得我?”
禰勿惜沉吟片刻,始終不相信眼前的人。
他終於開口,說道:“我認得。”
老人笑道:“請。”
禰勿惜道:“你是姜楓?”
老人道:“正是姜楓。”
他說罷,已然下了馬。
他下馬以後,禰勿惜才看清他的臉。
這是姜楓的臉,可也是另一個人的!
袁盡。
姜楓就是袁盡,袁盡就是姜楓。
這兩人都是瘋跛子,也都是漫思茶樓的老闆、顧帆的師弟、白骨崖的主人。
他們從來就都是同一個人,只是偶爾精神錯亂,致使有了他們。
禰勿惜嘆道:“我上一次見你,還是什麼時候?”
瘋跛子答道:“不清楚了,也許幾十年前了。”
禰勿惜道:“我們既然認識,又是朋友,何故偏要殺我?”
瘋跛子笑道:“這是有緣由的。”
他忽問道:“你的家鄉在哪?”
禰勿惜道:“四川。”
瘋跛子道:“可你現在卻在江西。”
禰勿惜苦笑道:“難道我一輩子都應該待在四川?”
瘋跛子道:“可你已出了四川,這輩子也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