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以德報怨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沈竹侯是人外人嗎?
他自己都不知道,至少伏奎是人外人。
沈竹侯辭別了伏奎的遺體,便帶走了七本劍譜。
高手的武功秘籍,向來都是心法。
一個人理解的越多,便會越強大。
於是這些劍譜中,至少三本是講述心法的。
沈竹侯僅僅看了兩本—紅白劍法和焰山功,其餘的便埋到了大浮山莊。
這兩路武功,其本質是一樣的:追求一瞬間的爆發力。
他們的問題也都相同:爆發之後,一定會疲憊,甚至失力。
所謂紅白劍法,分成紅劍劍法與白劍劍法兩套,無論是誰,只練其一便必死無疑,唯有兩套劍法同時修鍊,才能掌握脫力。
脫力便是瞬息間的放鬆或緊繃,產生不可思議的速度。
焰山功則大體一致,只是說明了脫力的方法。
真氣隨着意念在體內遊走,只要真氣移動到四肢,便可全身脫力,擁有岩漿般的溫度和放鬆。
沈竹侯經常拔劍。
拔劍的時候,也需要爆發。
論爆發力,他已不輸給溫城雪,甚至於許東樓。
硃紅色的綺仁樓。
沈竹侯躺在床上,手握一束鮮花。
他身上受了整十七處傷,每一處都是致命傷。
他死了嗎?
他沒死。
一個人疲憊到極點,所有的傷就都可以助眠。
他渾身上下,無論哪一處都有傷口。
可他在微笑。
賭徒還清債,寒窗書生中了舉人,犯人出獄。
這都是釋然的瞬間。
現在的沈竹侯也是這樣。
他看着自己的傷,還有手裏的花,甚至很舒適。
倦意湧上。
床上還坐着一個人。
這人披着輕薄的洋紅色長袍,上面綉着黛紫的假花,頭上插着一枝玉色簪子,腳下一雙薄底黑快靴。
他身上有着女人的香味,也有男人的汗味。
他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身材很好,雙腿修長清瘦,腰細肩窄,比無數女人都要優美。
他的臉乾凈如玉,唇紅齒白,眸亮眉細長。
他生了一副好坯子,只可惜是個男人。
他開口,嗓音沙啞,卻陰柔。
這種人,如果沒練過陰勁,一定會是個病人。
可這種病無人能治。
人們先天就會有病,長在心裏的病只會被激發出來,而不能根除。
天下練陰勁的人並不多,最出名的是南宮九,他的“閻陰四功”已然練到了極致。
所謂四功,就是聲功、氣功、色功和形功。
而陰勁不是人人都能練就的。先要自宮,而後剃鬚、揉骨、吃藥。
眼前這個人,已經吃了許多葯了。
他即是南宮九。
任何人看到他,都會很頭疼的。
一個男人,卻裝作女人的模樣,任你說什麼都是淡漠悠然樣子。
沈竹侯伸手拿水,反而使不上力,瓷杯正欲落地,眼見便要碎成渣。
南宮九見沈竹侯已醒,朝他笑道:“你醒了?”
沈竹侯驚道:“你是誰?”他的眼睛仍有光,身體倒極虛弱。
南宮九微笑道:“我姓南宮,南宮九,銛九的九。”
他說話之間,瓷杯已然落入他手中。
他的動作談不上快,沒有溫城雪拔刀之快。
但他的動作順暢,
瓷杯先掉在他手中,手便隨杯下落,繞了一個半圓,停在掌中。
這是江湖上少見的化力,也有人稱它為“消力”或者“化勁”。
江湖人都知道,這種功夫只可能對付一些弱者;真正的高手不需要化力,只憑藉出手的速度,便能制敵。
沈竹侯道:“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南宮九道:“人一定要分出男和女嗎?”
沈竹侯道:“所以你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沈竹侯嘆道:“你知道我是誰吧。”
南宮九道:“我若不知,又為何救你?”
沈竹侯道:“哦?”
南宮九道:“你姓沈,竹林的竹,王侯的侯。”
他又竊笑道:“你那時癱倒在花叢里,身上儘是刀傷劍痕,倘若再發現遲了些,恐怕你人已不在了。”接道:“對了,你那天帶着一柄竹劍去,教人很容易辨認。”
沈竹侯道:“那片花海很多人去嗎?”
南宮九道:“我是花叢的主人!”
沈竹侯瞪大雙眼,道:“那片花叢從來都無人看管。”
南宮九嘆了口氣,道:“它們的主人早就死了,但他的鄰居還活着。”
沈竹侯道:“你就是?”
南宮九道:“我就是。”
沈竹侯道:“我該怎樣謝你?”
南宮九笑道:“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
沈竹侯道:“什麼事?”
南宮九道:“我們是朋友嗎?”指着沈竹侯的鼻尖。
他的人已跪在床上,纖細手指搭在人臉上,卻顯得毫無威風。
沈竹侯道:“你既救了我,當然是朋友。”
南宮九道:“所以你欠我一條命。”
沈竹侯不怒,笑道:“現在就要還給你嗎?”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救人不為別人,只為了殺人。
南宮九一怔,道:“你何必現在還我?”
沈竹侯忽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負傷?”
南宮九道:“不知道。”
沈竹侯道:“我欠了別人的命,這次是仇家來要我的命。”
南宮九略顯吃驚,道:“你償命去了?”
沈竹侯微笑道:“這個世上人很多,我不想讓他們都是我的仇家。”
南宮九道:“你總共有多少仇家?”
沈竹侯道:“就殺過的人看,總共有四十六家。”
南宮九道:“可你的身上...”
沈竹侯道:“你說什麼?”
南宮九竟在流淚,輕聲道:“你身上有十七道傷。”
沈竹侯淺淺地笑道:“我才抗到第十二個人,便昏迷過去了。剩下的五個人,恐怕認為我已死了,就只輕輕地傷我。”
南宮九道:“還有二十九家呢?”
沈竹侯道:“那些並非深仇,見我倒下,也走了很多。”
南宮九道:“這些你都知道?”
沈竹侯道:“我雖昏過去,但耳朵清醒。”
南宮九嘆道:“你很厲害。”
沈竹侯道:“哦。”
南宮九道:“我的仇人太多了,絕不敢和你一樣。”
沈竹侯道:“就像是欠債,你越不想還債,債務便越多,最後一定會壓垮一個人。”
南宮九笑道:“你現在還清了?”
沈竹侯道:“還清債了,自然神清氣爽。”
南宮九道:“可你現在又有債了。”
沈竹侯大笑道:“這筆債我若還不上,你一定不會說什麼的。”
他大笑之後,腹部牽痛,猛咳了三聲。
他的傷口太多了,若過上幾天,一定化膿發熱,讓人食慾大減,功力消退。
酷暑。
現在不到夏天,可暮春的炎熱已可比及夏日。
沈竹侯有些想念溫城雪了。
尤其是每年的大暑,他一定會找到溫城雪,一起喝一桶冰果酒,泡一整天的冰浴,方才罷休。
現在陪着他的卻只有南宮九,可南宮九也已足夠。
一碗乾梅,混上兩三片香櫞,再倒入冰水中。
這碗水很解渴,涼入人心。
沈竹侯接住碗,手忽發抖。
他的右臂上,也有一道嚴重的傷。
南宮九拿住碗沿,遞給他慢慢喝了。
南宮九苦笑道:“你還真的很脆弱。”
沈竹侯道:“現在這樣,可能三歲小兒都能殺我。”
南宮九道:“我今年二十九。”
沈竹侯笑道:“我說的不是你。”
南宮九道:“你一定還忘不了曾經提心弔膽的日子。”
沈竹侯道:“我很少這樣。”
南宮九道:“你半夜不會醒過來?”
沈竹侯道:“除非我冷。”
南宮九道:“你這一天時間裏,沒有一時一刻是害怕的?”
沈竹侯道:“我為什麼要怕?”
南宮九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無論什麼時候。”
沈竹侯笑道:“是嗎?”
南宮九不說話了。
他們不是一路的人。
沈竹侯飲了口冰水,又躺在床上。
他道:“你用的香櫞是哪裏來的?”
南宮九道:“你若還想要,我現在就能再摘下一個。”
沈竹侯道:“我不想再要。”
南宮九道:“這些可都是京城送來的,沒幾人能吃上。”
沈竹侯道:“送來的?”
南宮九道:“從綺仁樓到北平,騎馬只半天功夫。”
沈竹侯道:“綺仁樓是什麼地方?”
南宮九道:“我的家。”
沈竹侯道:“就是這裏嗎?”
南宮九道:“正是。”
沈竹侯道:“你為什麼救我?”
南宮九道:“我不想讓花園裏有死人。”
沈竹侯苦笑道:“你不願說真話嗎?”
南宮九忽把臉一沉,道:“你很喜歡說真話嗎?”
沈竹侯道:“我也不喜歡。”
南宮九道:“這句話是真話嗎?”
沈竹侯道:“可以是。”
南宮九道:“我的話也可以是假的。”
沈竹侯沉默了。
他眼前這個不男不女的人,隨時都能殺了他。
唯一的辦法就是相信。
他也說服自己:若想殺人,自然隨時都能殺。
良久。
沈竹侯道:“你準備讓我待多久?”
南宮九道:“直到你身體痊癒。”
沈竹侯笑道:“也許就是明年了。”
南宮九道:“那就讓你待到明年。”
沈竹侯道:“可你住在哪裏?”
南宮九道:“這樓可以住下九個人,我無論待在哪都沒所謂。”
沈竹侯道:“多謝南宮兄了。”
南宮九笑道:“你該叫我—九兒。”
沈竹侯忽有些想吐。
他從來都很尊重朋友,無論有什麼病症。
南宮九喜歡男人,禰勿惜喜歡他的劍,展木棠見血便暈,苗沒煙不能獨自待在黑暗之中。
這些本來都沒什麼錯。
沈竹侯苦笑道:“你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南宮九稍顯怒色,道:“人沒有分出男女的必要,就像是不分好人和壞人,因為沒人絕對是好,沒人絕對是壞。”
沈竹侯道:“你說得對。”
南宮九道:“而且你不該問我的。”
沈竹侯道:“為什麼?”
南宮九冷笑道:“因為按你的說法,我就是個女人。”
沈竹侯嘆道:“你認識荊不救嗎?”
南宮九道:“神醫荊不救?”
沈竹侯道:“嗯。”
南宮九道:“我們喝過酒。”
沈竹侯道:“他知道該怎麼治病。”
南宮九道:“這不是病,只是我喜歡罷了。”
沈竹侯笑道:“你若喜歡,什麼都可以做。”
人有時就缺少這種決心。
跪着的時間太久,或許再也不敢站起來了。
人們很久沒有做過喜歡的事情,只每天提心弔膽活着,忘了最初的過法。
所謂喜歡和快樂,就是痛飲烈酒,夜見美女,賭到一無所有,躺在草坪上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