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邊的人
他現在的腳,竟是木頭做的。
伏奎又道:“他會是兇手嗎?”
沈竹侯道:“想來不會的。展木棠的身上,傷口並不多,只有一道劍痕,正是西門過所做的。”
伏奎道:“他身上還有什麼?”
沈竹侯道:“他的臉皮,手心和腳心,胸口的皮膚,都被人割了下來。”
伏奎問道:“這些你都沒有查過?”
沈竹侯道:“沒有,但這些絕非一人所為。”
伏奎道:“想來正是如此。”
他又道:“不過—你已抓住一人,這足夠啦。”
沈竹侯道:“我現在帶他過來。”
伏奎道:“不必。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沈竹侯問道:“等什麼?”
伏奎卻把眼神閃開,問道:“你聽說過落夭劍法嗎?”
沈竹侯道:“沒有。”
伏奎道:“獨別劍呢?”
沈竹侯道:“也沒有。”
伏奎道:“紅白劍呢?”
沈竹侯搖頭。
伏奎連問七種劍法,沈竹侯便連答七次“沒有”。
伏奎冷笑道:“你知道這些劍譜,都在哪裏嗎?”
沈竹侯道:“在你這裏?”
伏奎道:“不錯。”
沈竹侯道:“可我要等什麼?”
伏奎道:“等我死。我死之後,你便是華山派的掌門,這些劍法,你遲早要學的。”
沈竹侯驚道:“華山派掌門?”
伏奎道:“我就是。”
沈竹侯道:“那西門過呢?”
伏奎笑道:“他只是一個傀儡罷了。”
沈竹侯道:“我什麼時候能等到你死?”
伏奎道:“我已問過趙通明,他只說殺我的人,會是一個劍客,而且使的是一柄快劍。”
沈竹侯道:“會是西門過嗎?”
伏奎道:“不清楚。”
沈竹侯道:“會是你自己嗎?”
伏奎笑道:“也許。”
沈竹侯道:“你死之前,先告訴我一件事,好不好?”
伏奎道:“可我還沒死。”
沈竹侯道:“你之前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現在再找到你?”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西門過做的所有事,其實都是你做的?”
伏奎臉色大變,問道:“你說什麼?”
沈竹侯道:“你一定聽見了。”
伏奎道:“你說得對。”
沈竹侯道:“你說哪個對?”
伏奎冷笑道:“你一定知道我說哪個是對的。”
沈竹侯道:“你對西門過很好嗎?”
伏奎道:“我對他很好,但最近不是。”
沈竹侯道:“你教給了他形影劍法?”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所以你就是那個搶劍譜的人?”
伏奎道:“就是我。”
沈竹侯道:“你和展木棠一起去的?”
伏奎道:“不錯。”
沈竹侯道:“你沒能拿到劍譜?”
伏奎道:“我若拿到了,就不可能想着殺展木棠。”
沈竹侯笑道:“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伏奎大笑道:“可你沒能想到這一點。”
沈竹侯道:“我想到了。”
伏奎一驚,道:“你還想到了什麼?”
沈竹侯道:“我還想到,你讓我來,也是為了殺西門過。”
伏奎道:“你知道這麼多,
卻不怕他嗎?”
沈竹侯道:“我當然怕,但我還是來了。”
伏奎道:“就為殺我?”
沈竹侯道:“我和他一樣,都想殺你!”
伏奎道:“你知道我的武功嗎?”
沈竹侯道:“我不需要知道。”
長劍閃動,指着喉嚨。
誰的劍?
西門過的劍!
誰的喉嚨?
竟是沈竹侯的喉嚨。
黑暗中挺出來一柄劍,匹練般襲來。
玉色長劍抵住他的喉結,下一刻就能刺破。
西門過冷冷地道:“沈竹侯,我終究還是別情島的人。”
沈竹侯不敢說話,更不敢動。
西門過又道:“只要我殺了你,他就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伏奎見狀,臉色竟無變化,道:“你為什麼不直接殺我?”
西門過道:“因為我想等到你死,這個地方便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伏奎笑道:“看來你也清楚,你的武功遠在我之下。”
西門過冷笑道:“不錯。”
他還在笑。
笑的時候,伏奎已然站起身了。
他的個子很高,比西門過還高出一頭。
但他的破綻也很明顯。
西門過不出劍,就是因為破綻太明顯,彷彿只要一拔劍,伏奎就會死在他面前。
伏奎問道:“你為什麼既不殺他,也不殺我?”
西門過道:“我不殺他,是因為你還在;我不殺你,是因為我有把握。”
伏奎冷笑道:“你可以試試,現在就殺了我。”
西門過道:“好。”
話音未落,長劍已至。
但伏奎的劍更快。
他用的是江湖上失傳的劍法,遠比西門過的劍法高明。
松木劍斜搭在西門過的脖子上。
西門過臉色大變,他這輩子還沒見過如此快的劍。
可他很快就不再驚慌了。
死人是不會害怕的。
伏奎想也沒想,長劍劃破西門過的大血管,一時間血光沖身,地道里只剩下猩紅色。
沈竹侯怔住了。
這種劍法,任憑誰都想像不到。
但他同樣也很害怕,因為伏奎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他。
伏奎笑道:“他現在死了。”
沈竹侯道:“嗯。”
伏奎道:“你呢?”
沈竹侯道:“很快就和他一樣嗎?”
伏奎問道:“你很想這樣嗎?”
沈竹侯笑道:“我當然不想。”
伏奎道:“我也不想。”
他又道:“他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很快也會的。”
沈竹侯道:“我呢?”
伏奎道:“至於你,也許很久很久之後,但終也是要去的。”
沈竹侯笑道:“所以你不準備殺我?”
伏奎道:“我本就不想再動手了。”
沈竹侯道:“你好像知道很多。”
伏奎道:“我就是知道的多,才躲進這裏,再不見人。”
沈竹侯道:“可你還沒去過很多地方,喝過很多酒,看過女人。”
伏奎道:“我每天都能去,隨時都能喝,怎樣都能看。”
沈竹侯道:“那為什麼要裝作死人,只躺在棺材裏?”
伏奎道:“自從你知道我是兇手后,就該意識到了。”
沈竹侯沉吟道:“你其實早就想死了。”
伏奎笑道:“走的地方多了終會遺忘,酒喝多了一定會吐,女人多了就都會背叛。”
他抬頭,坐回棺材,又道:“人來到江湖,活得太久,自然會清楚很多道理。”
沈竹侯道:“可我今年才二十六歲。”
伏奎道:“有一件事能代替年齡。”
沈竹侯道:“哪一件?”
伏奎微笑,不答。
他指着棺材,教沈竹侯推動。
棺材仍牢固,刺耳聲不絕。
棺材下的地板已凹陷下去,裏面赫然竟是七本劍譜。
這七本劍譜,都是絕世劍譜。
武功愈高,見過的愈多,人便與老時一樣了。
涼風習習,枯瘦的老人只是站在洞口,感受風。
這是他最後一次吹風。
衣袂翻飛,人的手已經枯瘦成了骨頭。
人望着天邊。
伏奎嘆道:“你很想和我一樣。”
沈竹侯道:“我不想。”
伏奎問道:“你不想?”
沈竹侯道:“人的活法不一樣。”
伏奎道:“但你只要來了,結果一定和我一樣。”
沈竹侯道:“你曾經是做什麼的?”
伏奎道:“一個有名的探事。”
沈竹侯道:“你也遇到了你這樣的人?”
伏奎道:“沒有,但我就是這樣的人。”
沈竹侯道:“你如果能死,是不是很早很早就死了?”
伏奎笑道:“那你便見不到我了。”
沈竹侯道:“你就是為了見我?”
伏奎道:“我只想見一個人,也許是你。如果沒有你,或許就是西門過了。”
他又道:“只要是人,都會貪圖武功的;可一個人越強,就越容易走極端。”
沈竹侯道:“極端的善,還有惡。”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所以你找我。”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可你想過一件事嗎?”
他對着伏奎,-微笑道:“如果我根本不學那些武功。”
伏奎道:“這不可能。”
沈竹侯道:“我既知道你的下場,又怎可能重蹈覆轍。”
伏奎道:“我現在還活着。”
沈竹侯道:“你活着就可以殺我。”
伏奎道:“不錯。”
沈竹侯笑道:“可你一定不想殺我,因為你找不到替代的人。”
伏奎道:“也沒錯。”
沈竹侯嘆了口氣,躺在密林之中,抬頭看天。
他們還在看天。
這裏除了天,就是樹。
二人已經看過樹了。
沈竹侯道:“我只搞不懂一件事。”
伏奎道:“你說。”
沈竹侯道:“你究竟想害人,還是幫人。”
伏奎微笑道:“害人的時候總要求人,我現在並不求你。只是這次幫人時候,結果卻是壞的。”
害人的時候,就是求人的時候。
殺人時也是求人時,求着對方動手。
沈竹侯道:“我現在知道了。”
伏奎道:“嗯。”
沈竹侯道:“你現在要去哪?”
伏奎道:“天邊,或者這裏。”
沈竹侯道:“咱們就在天邊。”
無論什麼人—殺人的兇手、殘暴的統治者、多情浪子、無情書生,他們都在天邊。
春風,但是冷風。
冷風陣陣,人坐在棺中,長發翻飛,衣袂舞向天空。
長發已全然掉落,散向遠處。
他的人已凋落,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