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話 群龍之首
左樂在司歲台任秉燭人的這些年,曾聽前輩講過件離奇的故事:百年前曾有個在玉門戍邊的遭邪魔襲擊負了重傷,眼看已是不能活命,卻見他連打了幾個滾,向自己幾處大命脈重擊了十來下,竟奇迹般地活了,還活得很好。
後來人傳言這戰士實則是個雲遊物外的散仙,興起之下才來了玉門,他打滾和反覆捶打都是為了讓自己的氣血在重傷下迴流,以傷治傷,達到恢復的目的。
捶打聲自門外很近的傳來。
猶如鐵匠鋪長柄錘打鐵的響動。
可是,一等這狂人做這瘋狂之舉,天上墨黑色的巨龍就又開始發出異響,時而狂嘯,時而低吼,可它自始至終像是不願落地,又受制於他,無從遁走,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地上的特子捶打自己。
左樂看得臉上的冷汗涔涔而落。
芬就算認出了這人的真面目,也難免要緊張,一動氣,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邱子書已面露驚惶、震怖之色。
彷彿她知道,如果他踏進了這個門,門內的所有人就絕對無從擊敗他,身處險境似的。
龍吟聲又變了,變作極為狹長的一道咆哮,似是要拼了命地向天上飛。
就在這時,門已經被人推開了。
“小邱,邱大夫!”
聲音是從前廳傳來的。
邱子書已經不敢回答,因為她已經清楚這個推門的“人”究竟是誰。
她盡全力屏住呼吸,試圖不讓門外的特子察覺到自己。
可眾人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就已幽靈般地出現在了病房的正中央。
——就像是突然從空氣里鑿了個洞,從莫名其妙的蟲洞裏衝出來的一樣,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個入口進來的,也沒人知道他進來是為了什麼。
左樂握緊了腰間的刀,可就連大臂上的肌肉也止不住地震顫。
因為他知道一個身負重傷卻還活蹦亂跳的人往往是最危險的,因為誰也無法預估他下一秒會做出什麼舉動。
特子有將近半邊臉蓋了厚厚的一層炭,另半邊臉卻像是剛被凍過,就連下巴的短鬍子上也結了一層白色的細霜,披在身上的衣服有如在火上烤過,
但他的精神依舊飽滿,眼神依舊明亮如火。
他手上的劍沒了,但沒人敢輕視他。
聲音透過薄薄的窗紙傳進屋子,外面的那條龍又開始叫了。
幹員們本想發話、問詢,但每個人跟他眼光一觸,看見那張支離破碎的樣子后,竟問不出話、出不了聲,更不要妄論向他出手了。
特子突然開始嘆息:“飛上天的感覺真不好,還不如被關押在玉門。”
邱子書見了他,支支吾吾,聲音壓得比蚊子還低:“小特哥……鹿姐姐還有你那一干手下,都去了運河小築。”
特子卻彷彿根本沒在聽邱子書在說什麼,他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着坐在窗邊的葉雨曦,忽然問:“小葉這傷勢看來是並無大礙。”
葉雨曦沉默了一會,也從滿臉髒兮兮中認出了他。
“是你!沒想到尚蜀城的小跟班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劍客柳行善。”葉雨曦驚訝極了,也驚喜極了。
特子自言自語道:“葉雨曦啊,葉傾城。”
葉雨曦撓了撓頭,也未能搞懂先下這位高人兼狂人因為何故忽然念叨起自己表兄的名字來。
特子繼續道:“若是他泉下有知,看到你今天的成就,相必也會大感欣慰。”
“表兄是個好人,
也是個高手。”葉雨曦仰起頭,目光真誠而明亮,“可惜遭人暗算。”
特子就着水盆捧起了清水,一邊洗,一邊又說:“敢不敢為他報仇?”
這句話問出時,他沒有用“想不想”,而是“敢不敢”,那麼得到的答案就很明白了。
葉雨曦用力點了點頭。
“好!”特子洗完了臉,順勢用桌布擦了一把,興緻也高昂起來,“那我們就走。”
葉雨曦“蹭”地站起,跟着特子就向門外走。
左樂卻橫着刀,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我需要明白你們要去哪,見誰。”
這個問題他本不必去回答的,特子卻回答得很認真:“我們要去邱子書說的那個地方,去見我娘子,還有我兒子。”
他要見的人當然不止這些,可他就只說了很少的一部分。
但左樂猜都能猜得出,特子此行並不只是去見九色鹿和路小柳,而是另有其人。這人地位之高,是他這個秉燭人所難以企及的,更無權過問。
所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眼前這個狂人帶少年走,而自己做不了任何事。
外面的天仍是陰沉的,他們就轉過身,走向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豈非就像他們要做的事一樣,是絕對見不得光的?
特子叮囑葉雨曦:“我是從玉門一路殺過來的,各中兇險如你所見,路上我也想到了很多雞毛蒜皮的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特子的眼睛亮了:“你知道?”
葉雨曦道:“我只知道凡是關係到表兄或是你這種人物的事,小則關乎大炎安危,大則可能改變整個泰拉的興衰,這之中必有各方勢力的糾纏,也少不了一些殺人如草的高手,還有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若是跟你走了,絕對會遇到很有趣的事。”
“還可能遇到殺身之禍。”特子又說,“我該說的已經說完了,還走不走?”
葉雨曦笑了兩聲:“當然要去。”
“好,我們走。”
特子說完解開了綁在石獅子上的鎖鏈,沉下身子拉了兩下,他的臉上也隨之露出興奮的表情。
葉雨曦又聽到了龍吟。
他忍不住問:“我們要怎麼去?”
“當然是騎龍去。”
“龍?”葉雨曦大驚,“天上的這條?”
“嗯。”
“我們該怎麼上去?”
“抓住鏈子。”
葉雨曦已沒有再思索,因為在他抓住鏈子的同時,整條鎖鏈有如一條橡皮筋般忽然收縮,將兩個人帶到了龍背上。
龍飛得很高,高到幾乎能摸到太陽;這條墨黑色的巨龍飛得也很快,騰雲駕霧捲起了宇宙狂飆。
葉雨曦興奮極了,就算是神仙,若能騰龍架鳳地飛到如此高的位置,也難免會心動。
這時遠處的河流聲漸行漸近,已隱約可見一棟木製的院落,院內是一座約摸三層高的小樓。
樓外已有不少着黑衣的持刀近衛在周圍環伺,站在最裏面的人拿的卻不是刀,而是劍,就連他的穿着也有意與近衛們區分——別人的衣冠都很整齊,唯獨他卻很隨便。
郭小築是運河小築的主人,在自己家裏有隨性而為的資格,同樣也懂得待客的禮節。
奇怪的是,二人落地后,郭小築目睹他們乘着的這條龍變成了位女子,便再沒了當初的隨性,取而代之的是拘謹、尊敬,還有些畏懼。
這女子自然便是郭鑄,她面無表情,橫眉瞪了一眼特子,跟郭小築對視片刻,又掃視了葉雨曦。
葉雨曦的心情並不比郭小築要輕鬆多少,他遲疑了好一會才問特子:“特先生,我們剛才騎的,其實是姑娘變成的龍?”
“是。”
“而且看這官服,她還是個大名鼎鼎的天師。”
“沒錯。”
葉雨曦羞得通紅的臉上已開始冒汗:“我如果早知道是這樣,那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會騎上去的!”
“騎都騎了,感覺怎麼樣?”
葉雨曦捫心自問,坦誠相告:“爽。”
說完,他咧開了嘴,臉上忽然露出了如往常那般燦爛又令人愉快的笑容。
這種笑是有感染力的,特子想都沒想,也跟着笑。
現在二人居然還能笑得出,這是郭鑄絕對預料不到的事。
她聳然動容,冷眼一瞥,質問道:“你們覺得很好笑?”
葉雨曦馬上就又不笑了,可特子還在笑,笑得很隨意而激動,前仰後合得就彷彿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他當然也看得出郭鑄很氣憤,可他偏偏就是知道她對自己這番作為無可奈何。
郭鑄咬了咬牙,忽然捏住了特子的臉,他臉還帶着些沒洗乾淨的污漬,而郭鑄的手也一樣,髒兮兮的。
郭鑄惱羞成怒:“我真該在決鬥時殺了你的!”
特子卻仍舊是不慍不火:“你看你急急急,當初是誰說‘要傷我而不殺我,以正劍心’的?”
“也罷。”郭鑄思來想去,鬆了手,深深呼出了口濁氣,“上峰安排了一個最高密級的任務,其中萬萬不能少了你,更何況我們的決鬥還沒完。”
關於這個任務的各項細節,特子想問,葉雨曦也想問,但他們並不用問。
只見郭鑄目不轉睛地看了看二人,說道:“任務名就叫——群龍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