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話 大悲,不惻隱
郭小築不愧為名門子弟,名門子弟與旁門左道的最大區別就在於為人處世上,他們遇事通常都願意先講道理。
他清了清嗓子,態度謙恭而嚴肅:“特先生,我問你,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女人,你會因為他沒打你而感謝他嗎?”
特子還真的想了想,無論是心心念着的能天使姑娘,在龍門一直拌嘴的詩懷雅,亦或是幫自己成長一番的因陀羅,再或是相處最久的九色鹿還有表面冷若冰霜實則很多地方都需要自己照顧的霜星,她們哪一個人若是被欺負了,自己也一定會去找這個人算賬。
這次,他難得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換位思考。
“換位思考”這個詞最早還是小學老師教導他的,那是位面容慈祥的老阿姨,她教小朋友們無論在做事或是說話前都要學會換位思考,如果你做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都受不了,那這毫無疑問便是壞事。
太多人在情急之下會忘記了這點,衝動也正是人類最原始的弱點之一。
可特子並不是衝動,他有着很明確的目標,魏鐵心鐵了心要手下刀仆去殺葉雨曦,所以他也狠下手去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如此小小年紀,就漠視生命,把路人的命不當回事,長此以往還了得?
對這件事,特子只能好整以暇地道:“人都已經打了,是我打的,魏鐵心不守婦道,目無王法,該打!”
“我不許你侮辱她!”郭小築恨聲道,“神劍山莊弟子有債必償,別人若是傷了我的未婚妻,我也絕不會讓這人好過。”
隨後他的劍就已出手,他還很年輕,手腕很細,天城劍也是一柄很細的長劍。
這柄劍的劍穗是紅的,紅得就像是血,他劍未出鞘,隔空揮劍,劍氣將血引燃,燃燒出了慘烈的現實。
也燃起了特子想與之一戰的鬥志,他清楚地意識到郭小築並非像魏鐵心那般空有其表,相反,他是個好手。
劍氣過處,地面上的枯草都隨之燃燒,土地頓時乾裂。
這時眾人才意識到他所用的這一招,正是神劍山莊的絕學——三絕神劍。
而這只是他三劍中的第一劍。
這也是特子平生所見第二位能使出這種劍招的人,第一位正是“神劍天師”郭鑄。
這是將生命灌注在劍上才可揮出的絕技,三劍,恰好對應三種天地間最極端的破壞,也就是烈火、雷電、寒霜。
后兩劍未出,第一劍“焚焚焚”就已襲來,招名為三個焚字,實則要天、地、人三者俱焚。
其劍勢之猛烈已遠超特子的預期,甚至已有了當年郭鑄的七八成火候。
就算是他用自己本人的肉身,用上自己最善用的劍,對上這一劍,最少也要被燒上一燒,煉上一煉。
齊天大聖在煉丹爐里能烤成火眼金睛,那九色鹿呢?她會被烤成什麼?
特子已不敢想,此刻的他扛不住這一劍。
也避無可避。
除非有語聲。
一句像是從他耳畔,卻又像是從心房裏響起的話。
特子只聽得一女子說了聲:“小特,有情況,我恐怕搞不定,咱們得換回來。”
——我這也有情況啊,換回來就搞得定嗎?
他深感驚愕。
隨後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漆黑,就像夢一般漆黑。
究竟是夢醒,還是入夢,沒人能知道,如此玄妙的靈魂移位,整個泰拉大陸也只有少數人體驗得到。
同樣經歷過這些的,便是九色鹿,她一睜開眼,回到了本來的身體,卻猛然看見一位少年舉着一柄帶鞘的劍要刺向自己。
劍上帶火,炫目而熾熱,這讓她回想起了在羅德島上聽同事所說的一個人,塔露拉。
和塔露拉一樣的怒火,還夾雜着三分倨傲,一樣的炙熱,一樣的不可觸摸。
一位輔助幹員,又怎有本事擋住這包含着滿腔怒火的一劍?
她也錯愕,只覺心裏一寒,感嘆這次的易位真不是時候。
所幸,有了第二道語聲,是從小築房間內的門檐里發出的。
這語聲道:“小築先生,既然特先生已不在,還請不要為難鹿姑娘,並非大丈夫所為。”
郭小築見狀忙然收劍,四周的火勢也隨着劍勢在一瞬間盡數熄滅,唯獨留下了遍地燒至漆黑的野草。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九色鹿並不為枯草而感到過分惋惜,而是對剛才的事感到意外。
老友故交相逢,本就是讓人感到欣慰和意外的一件事,更何況她剛才還救下了自己。
可是,這人也並非是人,而是歲相。
九色鹿霍然回身,除瞭望見方才一起到小築的年令兩姐妹外,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第三位,她的個子要矮一些,頭髮卻更烏黑,黑得發亮,發亮的頭髮梳成劉海,遮住了她的右眼。
來人當然就是夕,三歲相中的么妹。
夕看起來比在羅德島上時更美,美得很乾凈,笑得也甜而純凈,就像是她繪出的畫。
幹員們都知道三歲相與九色鹿同生於炎國,卻不知夕與其關係最為密切。
而如今夕就像是突然出現,站在年和令身邊,眼裏更多了種闊別已久的感觸。
這種感觸並非是感傷,因為她知道九色鹿雖經過許多年,卻仍還是那個心懷惻隱而濟世救人的仙女。
“小鹿。”夕寒暄道,“多年不見,別來無恙,我記得二十年前,你要找些事情做,所以當了醫生。”
九色鹿沉聲,聲音輕得就像是一場夢:“這兩年我做的是母親,充實得很。”
夕笑容一斂:“還有呢?”
九色鹿神色微變:“還有會什麼?”
夕笑道:“你的那位丈夫在外沾花惹草,就不想辦法管管他?”
“那是他的自由。”九色鹿微微一笑,“春天要到了,你上回說山上開滿了花就來找我飲酒,只要再等一個月,無名山就會開滿桃花。”
“伊人如玉,面若桃花。”夕先是沉吟,后笑出了聲,“好姐姐,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顏色?”
“什麼顏色?”九色鹿不解,“當然是白的,就像我這衣服……”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衫,隨即神色驟變,她看到的不是白色,而是土黃色,土黃色的衣服,土黃色的頭髮,頭頂上原有的兩個角都已變成了土黃色。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難看,簡直比被人把這身上的土塞進嘴裏都要難看上千百倍,隨即趕忙問向年令二人:“我不在的時候,小特有沒有在我這身上亂碰?”
令一臉嚴肅地道:“他這次倒是老實得很,沒什麼出格的舉動,只不過他做了一些事,你是知道的,輾轉騰挪難免會弄髒衣服。”
她繼續道:“但最重要的是他用你的手打了人,打的是尚蜀魏家的千金大小姐。”
魏是炎國的國姓,尚蜀也只有一個魏家,九色鹿立刻就已意識到特子打的是哪個人,她又與一旁的郭小築對視了一眼。
郭小築不願開口,他的心裏很亂。
這個年紀輕輕又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面上已刻上了憤怒、無奈、委屈這三種情感。
未婚妻被特子欺負,卻又無從下手,因為三歲相均已到場把持公道,況且在瞬息之間他的神魂已逃至千里以外。
是以,他尋之不得,只能等。
九色鹿的臉本就白皙,白裏透紅,現在卻被嚇得煞白,白得如燒好的瓷器,脆得也像瓷,彷彿下一秒就將承受不住,倒地不起。
還是夕跟她走得比較近,伸出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支撐住,安慰道:“小鹿不必驚慌,尚蜀郡王魏玉並非是蠻不講理的人,只要把話說明白,相信他不會為難你們母子倆的。”
“說的也是。”九色鹿用手捏了捏鼻樑,隨後默念了一句囈語般的話:“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
聽到這句常人難以理解的怪語,夕頓時有些佩服九色鹿,在這種換哪個女人來都承受不住的大變故關頭,她居然能以默念大悲咒來鎮定心神,這大概也是九色鹿生來就與佛學淵源頗深的緣故。
九色鹿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一些,真誠而謹慎地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得挑個時間去向魏玉先生登門謝罪。”
夕忽道:“其實也不用擇日。”
九色鹿直問:“為什麼?”
夕坦言道:“因為尚蜀城主魏玉先生早在一周前就已出城主府,現在就在運河小築內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