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古宅(23)

深山古宅(23)

天將破曉,銀灰色的流雲在恭親王別院上空緩緩移動,似要匯聚成片,又被晨風吹散而去。

雲層之下,曲折、破敗的圍牆之上,一個小小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動,彷彿巨人身上的一隻跳蚤,奮力地想要逃離這殘破的身軀,奔向遠方的莽莽群山。

但若將視線拉近,仔細看去,便能感受到那人迅疾如豹的氣勢,絕不是蟲豸可以比擬。

老者翻過最後一道院牆,終於抵達別院的最北端。

放眼看去,是一片曠野,莫過小腿的野草從牆根直漫到遠方的山林間,儘是枯黃。

他負着手,遙望遠方,目光里滿是憧憬,如一隻將要回歸山林的野獸。

“此處沒有旁人,快出來吧。”

過了許久,他開口說到。

而在這句話落下后,原本空無一人的院牆下,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

野草叢中,一塊四四方方的草垛被掀起來,露出一個小小的坑洞,露出藏身於此的曾氏母女。

雖然不久前才和對方聯手對敵,但曾氏還是對老者保持了十足的戒備。她將小鳶護在身後,環顧四周,始終保持着足夠的距離。

“老先生,現在可以告訴我丈夫的下落了嗎?”

曾氏語氣盡量溫和,不想在這個時候觸怒老者,但說到“丈夫”二字時,還是止不住的顫動了一絲。

找回闊別十年的夫君。

這是她今天來此的目的,也是必須達成的夙願。為此,她聽命於眼前這個老人,不惜手染血腥,不惜帶着女兒犯險,不惜與朝廷官差為敵!

可今日卻還是一波三折。

原本以為簡簡單單就能拿走消息,可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多事,還是沒有絲毫進展。也不知道只是因為朝廷官差的意外介入,還是這老者存心戲耍她們。

但她已下決心,若老者不能給出消息,她也不會留情。

曾氏摸了摸衣袍之下的突起,心裏有了幾分底氣,眼光也漸漸冷了下去,等待着老者的回答。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老者搖搖頭,低聲笑了起來。漸漸的,笑聲好像抑制不住,越來越大,有了震天的迴響!

他笑到彎下腰去,笑到蜷起了身子,笑到雙手抱腹,宛如一隻河蝦。

雖然他已十分佝僂,但此時的他似乎更加渺小了。

曾氏被這詭異的笑聲嚇退了半步,手已伸入衣袍之下,握住了她最後的依仗。

“你丈夫的下落......你丈夫...的下落,你真想知道,他在哪兒?”

老者的抬起了頭,雖然還在”呵呵“笑着,但他那張丘壑縱橫的老臉上已滿是淚水。

很難想像,歡喜與悲傷這兩種情緒,會如此恰到好處的體現在一張醜陋的臉上。

小鳶後退了兩步,藏在曾氏的身後,只露出兩個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老者。

“老先生,我不是在玩笑。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我丈夫到底在哪兒?”

官差隨時會追來,曾氏已經沒有了耐心,也不想去等待一個老頭的情緒宣洩。

她拔出弓弩,瞄準了老者的心口。

她本就帶了兩隻弓弩,只是一隻藏在自己身上,一隻藏在小鳶身上。

所以剛才她手中的弓弩被宵征打落之後,她並沒有急於去撿起,而是故意示弱,想以最後這把弓弩出其不意。可惜後來老者拉着她們直接逃命,沒有派上用場,

如今卻反成了她對付老者的關鍵依仗。

老者抬起頭,臉上並沒有懼怕的神情。他緩緩站起身,平靜地看着曾氏母女。

“我早說過,軍中的這些武器里,弓弩雖然已算輕便,但還是不適合你。若是有一副袖箭,再配上你的一身輕功,才算得上相得益彰。”

曾氏聽到他的話,如遭重擊,手中的弓弩再也拿不穩。

“你怎麼...怎麼知道這些,這是我丈夫出征前對我說的過話!”

老者沒有回答,就這樣怔怔地看了她們一會,然後雙手反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掌在後頸處摸索了一陣,忽然用力一扯,脖子處的皮膚竟被他直接撕爛!

”啊!“

曾氏母女二人哪見過這等血腥、殘暴的場面,小鳶慘叫一聲,直接閉上了眼,差點癱倒過去。曾氏緊緊壓着牙齒,若不是怕對方突襲,她也將眼給閉上了。

但等她強自鎮定下來,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那一處被撕爛的皮膚上,沒有半點血跡。

老者繼續撕扯着后脖頸處的皮膚,創口越來越大,從後頸撕裂至頭皮,整個頭部的皮膚都鬆弛了,異常恐怖。

然後,他一用力,彷彿蟒蛇蛻皮一般,將脖頸之上的皮膚、毛髮,被整個撕扯了下來。

此時曾氏才明白,這哪兒是什麼皮膚,不過是一張製作精良的人皮面具罷了。

面具落下,其中藏着的那顆頭顱長發散亂,等到花白的頭髮被撥開,一個俊朗的中年男子方才顯出本來面目。

曾氏在見到這張面孔的瞬間,身體不由自主地癱倒下去,眼淚不可控制地溢了出來。她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舉起手,卻指不清方向。

無力地乾嚎,似曠野上呼嘯的風聲。

直到那男子輕喚了一聲,“玲兒”,她的淚水,才如決堤的水一般,奔涌而出,哭聲響徹四方。

“爹爹,你是爹爹?”

艱難扶着母親的小鳶,此時也跪坐在地面,有些愣愣地看着男子。

父親出征前,她才不過五、六歲,記憶中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隱約記得那個男人溫和的眼神,竟和此時她看到的一模一樣。

“小鳶,是我。爹爹回來了。”

這句晚到了十年的話,終於從男子口中說出,四周的一切彷彿都為他們停止了,只有久別重逢的難言情緒,在空中激蕩。

“你騙得我好苦!”

曾氏終於是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向男子,撲進他的懷中:“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為什麼......”

面對這一連串激烈的問話,男子只是溫和的笑着,用乾枯的手輕撫着曾氏的背,似微風拂野草。

待到哭過了、怨罷了,曾氏才抬起頭,滿眼含淚,又滿眼含情。她忽然想起來什麼,拉過男子的手,又激動地抓住他瘦弱的肩膀。

“發生了什麼?你...你怎麼成了這個模樣......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十年前,自己的夫君還是堂堂七尺男兒,身姿挺拔,蜂腰猿背。不想如今再見,卻真如一個老頭了。

“都是假的。”

男子輕笑寬慰到。

他後退半步,輕喝一聲,全身驟然發力。一連串噼里啪啦的響聲從他身體裏面發出,好像無數鞭炮炸響。

隨着這聲音的持續,男子的身形逐漸開始變化。

佝僂的脊背慢慢挺直了,雙腿、手臂、腰腹,逐漸隆起了肌肉,鬆鬆垮垮的皮膚重新被拉直,整個人的精氣神一瞬間被抓了回來。

他竟從一個年邁老者,重新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健壯的中年男子。

“縮骨功罷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男子恢復了身形,迫不及待的伸展着軀幹。長久的縮骨,已經影響到了他原本的體形,此時解放開來,彷彿野馬掙脫了束縛,想要痛痛快快的奔馳一場。

曾氏見到丈夫恢復過來,險些喜極而泣,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健壯的手臂,細細撫摸。身為女子,哪個又想自己的丈夫變成一個又矮又丑的老頭呢?

“這些年來,你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要...要裝作一個老頭,為什麼不和我們相認。”

重逢的欣喜稍稍過去,曾氏才追問起來。她不明白,自己丈夫明明就沒有死,明明就見過自己,為什麼不來相認,還偏偏要扮作一個老頭,向自己發佈那些危險的任務。

男子低頭苦笑,他自然料到逃不過妻子的追問,卻也沒有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十年前,楊家軍中伏全滅時,是楊將軍為我掩護,我才僥倖逃得性命。等我輾轉回到大盛,竟發現楊家軍蒙受巨大冤屈,而滿朝之上無一人敢直言真相。那時我便立誓,殺盡背叛楊家軍之人,為同袍沉冤!”

“所以我扮成一個老卒,加入往生門,替他們看守這個據點。利用他們的財力、人力、物力,查找證據。”

男子溫柔的撫摸曾氏的臉頰,宛如十年前一般,但他目光卻沒有落在她的身上。

“我還利用往生們的情報,找到當年相關之人,或以利誘、或以情動,讓他們替我完成我不方便做的事。整整十年,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嗎?”

曾氏沉默了,她自是知道丈夫對楊家軍的情感,卻無法理解這十年中對方經歷的種種。

但她還是握住了他的手,柔聲說:“那如今呢?逸致,你終於肯與我們母女相認,你終於可以恢復正常的生活了嗎?”

逸致,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這久違的呼喚,讓男子的心忽然被扯了一下。十年隱姓埋名、縮骨易容,他捨棄的實在太多,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了自己本名叫秦逸致。

“如今?”

秦逸致喃喃道:“楊將軍的仇還沒報,楊家軍的冤屈還沒有洗刷,我怎麼可能正常的生活!”

他的語氣越來越急促,聲音越來越響亮,到最後,幾乎是咆哮出來。

秦逸致的雙眼忽然紅了,眼珠彷彿要突出來,身體開始不由地顫抖起來,痛苦的嘶吼在他喉嚨里醞釀,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曾氏嚇得拉着小鳶退後了幾步,但又猶豫了一會,還是上前擁住了他的身體。

在溫暖的懷抱中,秦逸致慢慢的不再顫抖,漸漸恢復了平靜,他愧疚地看向曾氏,眼眶依舊通紅。

“十年的老毛病了,每隔幾天就要發作。”

他撐起虛弱的身體,疲憊地說:“大仇未報,我還不能放棄。只是,我發現了可以合作的人,今後想來會輕鬆不少。”

“你是指那幾個官差?”

曾氏反應過來,但又不確定地說:“今夜你做了這等事,他們還會與你合作嗎?”

秦逸致毫不在乎地說:“我也不是想要他們赦免我的罪,不過是想利用他們的力量,來為楊將軍翻案。”

他安慰似地拍拍曾氏肩膀:“放心吧,他們會與我合作的。”

“可是......”

在丈夫威嚴的目光下,曾氏也終於妥協,轉頭問到:“那我們接下來做什麼?現在我的身份已經被他們知曉,-連個落腳點都沒有......”

“呵!”

秦逸致輕哼一聲:“我經營十年,還愁沒有落腳之地?”

“接下來最重要的,是躲進雲中坊里,找到往生門背後的人主謀!”

“雲間坊?”

曾氏越發糊塗了,雲間坊不過是買些奇玩異寶、香粉衣物的坊市,為何要專門去這個坊市中查線索,還是查有關往生門這個藏在陰影里的組織。

“沒錯,就是雲間坊。”

秦逸致重複了一遍:“此前我查到,他們販賣北蠻奇珍就是走雲間坊的路子。那是一個龐大的網絡,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建成的。順着這條線查下去,定能將往生門背後之人揪出來!”

“這難道不能交給那些官差去辦嗎?他們有大理寺的人,還有不良人!交給他們去做,不是更好嗎?”

曾氏有些急了,眼看丈夫回到身旁,她可不想再去惹往生門這個龐然大物。

“放心,我自有分寸。”

秦逸致看起來頗有自信,臉上露出曾氏熟悉的神情。十年前,他便是這般,思慮周全,才能得到楊將軍賞識,成為楊家軍中最年輕的親衛長。

曾氏看到這神情,心裏似乎被點燃了,熟悉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丈夫、女兒,一家團聚,那今後即便面對千難萬險,又有什麼呢?

可秦逸致的臉色卻變了。

緊張、驚異、憤怒,打破了他原本沉穩的氣質。

他極目望去,遠處的山野里,驚鳥四散,塵土揚天,一隊騎兵,正揚鞭架馬奔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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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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