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二、第1句話
卓立男深吸了一口氣,拳頭緊握,穩了穩情緒,暗暗給自己鼓勁,忍不住朝浦成、邵璽安和肖醫生看了一眼。他們回送她一道堅毅的目光,一起點着頭。
這樣的目光,蘊含著無限的勇氣和堅強的決心。
卓立男輕拾腳步,推門而進。邵璽安也想跟着進去,被肖醫生一把拉住,微微地搖了搖頭。邵璽安和浦成同時理解了肖醫生的心意,浦成伸手拉上房門,輕聲說:“我們在這裏等!”
卓立男一走進房間,仰天躺在床上,頭上和身上纏着白色的紗布,像個蠶繭一般包裹的孔立強,頓時落入眼帘,她眼中的淚水,再一次不聽使喚地刷刷而流。
人傷心到了極致,不會放聲大哭,只會止不住地任淚水流淌不休。眼睛一眨一成串,不眨也成串的淚水,化作洶湧的波濤,在卓立男的臉上一層一層地席捲着。
卓立男搶到床前,握着孔立強的手,用淚水浸泡的眼睛,凝視着他的臉,輕聲叫道:“立強!我來了!”她就這麼叫了一聲,再也叫不出第二聲,抬起孔立強的手,輕撫在自己的臉上。在卓立男的記憶中,孔立強從來沒有撫摸過自己的臉,能夠想起的是,孔立強無數次用溫柔的眼神,伸手來輕撫自己的臉,可是,總差那麼一點點的距離,臉與掌心,相差着一線的距離,相親不相接!
這樣的場景,是夢!卓立男做過無數次的這樣的夢,不管是在與孔立強並肩戰鬥的過去,還是近在咫尺相隔天涯的現在,她做過了無數次這樣的夢。
當夢境變為現實,卓立男的臉能夠貼上孔立強的手心,卻感到冰冷如霜!是淚水在溫暖着時光!
似夢非夢!孔立強毫無熱量的手,令卓立男驚醒過來,似乎像是把她拉進了現實,殘忍到不忍凝視孔立強面目的現實!依稀恍惚間,似乎回到了當時在日本陸軍醫院陪護孔立強的場景。
兩種場景,一模一樣,幾乎沒有區別。
卓立男心頭凄苦,更多的是哀怨,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孔立強才能被她牢牢抓住,便輕聲叫了聲:“立強!我是立男呀!”
孔立強微弱的呼吸,並沒有出現異樣。
卓立男再次叫道:“立強!我是立男,我看你來了!”
孔立強沒有反應。
卓立男伸手,小心地撫摸起孔立強露在紗布外的口鼻和臉頰來,深情凝噎中,繼續輕聲細語,連續不斷地呼喊着孔立強的名字。
站在房門外,正在悉心聆聽屋內動靜的浦成和邵璽安、肖醫生他們,相互對視,目光凝重。過了一會,肖醫生悄聲說:“我們坐着等吧!”
浦成和邵璽安點頭同意,跟隨肖醫生去了廳房。
卓立男在洪恩醫院化身護士,不知不覺中學到了一些認穴位搶救病患的醫學常識。她一邊絮絮叨叨地講述着自己的經歷,一邊按按孔立強的印堂,掐掐人中,又擰擰合谷,撓撓湧泉。唯恐弄痛了孔立強,她的手勁很輕,更像是按摩穴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卓立男忽然看見,孔立強的眼皮在動,像是要眨眼,卻又掀不開沉重的眼皮一般。
卓立男驚叫起來:“立強!立強!立強!”她連叫三聲,音調一聲比一聲高,可惜,孔立強的眼睛復歸靜滯。卓立男一臉的失望,也許,只是證明孔立強還活着。她禁不住悲從中來,伏在孔立強的身上抽泣起來:“立強!你答應要來娶我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就在這時,在廳堂坐着的浦成他們,
聽到了卓立男的呼叫,禁不住喜出望外。
肖醫生搶先說:“愛情的力量見效了。”
邵璽安急不可耐地說:“我們去看看。”
他們搶進房間,見孔立強依舊,卓立男在埋頭痛哭,誰也不知如何安慰卓立男,唯有束手黯然嘆息。
既來之,則安之!
肖醫生指着孔立強的胸口,對卓立男比劃着介紹說:“子彈從後背射進,停留在了兩片肺葉中間,不幸中的大幸,不足以致命。還有一事也蹊蹺,像是有人知道他要……要……”她難過地說不下去。
邵璽安接過話頭,面朝卓立男說:“肖醫生把孔立強的血液樣本帶去醫院化驗,我們看結果分析,他在臨行前被注射了過量的嗎啡,就是止痛麻醉藥。”
卓立男點點頭,說:“我知道!醫院裏給病人鎮痛的常用藥。肖醫生,你是意思是,是有人知道他要上刑場了,故意給他打了葯?”
肖醫生說:“不錯!有這可能。”
卓立男不解地問:“為什麼?”
肖醫生搖搖頭說:“動機無人得知。不過,正是麻醉過量,陰差陽錯地與子彈發生了對沖……就是相生相剋的原理,反而救了孔立強一命。而且,我做手術取子彈,甚至不用打麻藥。”
卓立男朝着浦成問道:“那邊還有我們的人?”
浦成說:“不知道!為此我還特地問了省委的人,回答是沒有!”
邵璽安插話說:“也許是不能公開的秘密。”
肖醫生說:“是否當真是秘密,我們暫且不去管它。現在要命的是,不止是背部有槍傷洞眼……”她指向孔立強的頭部,“有一顆子彈從後腦勺打進,沒有貫穿,子彈應該還留在裏面。”她的臉色瞬間鋪上一層陰影,難過畢現,“對不起,我不敢開顱。開顱取子彈的手術太大了……”
浦成安慰道:“肖醫生,你不用自責。我們理解,開顱手術我們沒有條件做。”
卓立男聞言,眼淚又開始嘩嘩而流。
肖醫生說:“好在、好在孔立強同志的體溫正常了,說明已經沒有炎症。傷口沒有感染,恢復得很好。也可以這麼說,留在頭顱內的子彈不會致命。”她頓了頓,“我相信,我堅決相信,孔立強同志一定會好轉,一定會醒過來的。”說到這兒,她握緊拳頭,曲臂一振。
卓立男心頭難過,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立強!立強,你睜開眼睛看看呀,同志們來看你啦!你心心念念相見的浦成同志,他來了呀!就在你身邊!立強,只要你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看呀……”
聲聲句句,悲悲戚戚!無不動容!
浦成跟着叫道:“立強,我是浦成,你的上級老浦!還記得孟政委嗎?他讓我帶話給你,跟你問好啊!我們都希望你儘快恢復,重新回到戰鬥的崗位中來。”
邵璽安則說:“孔立強同志,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是蘇元啊!他是你從老家帶出來的孩子,現在已經得到鍛煉,已經是鬥爭經驗豐富的老同志啦!開始獨當一面主持工作了。還有肖醫生,你是認得肖醫生的呀!她是呂昌同志的愛人,救過我們無數的同志啊!”
聲聲呼喚,意意切切!真情流露!
他們輪流說了許多的話,叫了無數次孔立強的名字,述說著那些飛不走、掉不遠的往事……
忽然,孔立強微然長抽了一口氣,緩緩地、語音模糊地吐出了兩個字:“內……奸!”
這是孔立強醒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說得最怎麼口齒不清,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是“內奸”兩個字。
卓立男驚叫起來:“立強!我是立男吶!你說什麼?立強,你再說一遍……”
邵璽安一步撲倒孔立強的跟前,驚喜地說:“內奸!我聽清楚了,你是在說內奸!”他抬頭看向肖醫生,“醒了!他是醒來了!是嗎?”
肖醫生冷靜地說:“不排除是迴光返照!”
唯有浦成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帶着濃重的鼻音說:“孔立強同志至此還心繫任務!他的心裏只有任務,可敬可泣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