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亂雲低薄暮 急雪舞迴風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冷清肅穆的中軍大帳內,劉鯤凝視餘燼悵然若失。
“大帥,如今敵軍四面合圍,營中糧草即將耗盡,若是再不設法突圍,不用敵人來攻,我軍不戰自潰。”
眼見田邈急得手足無措,站立不安,卞閎在旁微微笑道:“田將軍無需憂慮,大帥早已成竹在胸,我等只需待命便是。”
田邈聞言又驚又喜,經過一段時間相處,他對劉鯤的人品武功欽佩有加。因此前番孟絕海暗中聯絡他叛逃寧湖時,他才表面答允,背地裏卻與劉鯤定計,借馮懣之手翦除後患。
“韓平,昨夜營中減員幾何?”
“回大帥話,昨夜又有三十二人趁夜出走,不過較前兩日已經大為減少。”
“嗯,走了也好,大敵當前,各求生路,不必強留。”
“大帥,敵軍之所以圍而不攻,無非是為了瓦解我軍鬥志,意圖以最小代價取得最佳戰果。眼下營中情形,敵軍必已盡知,末將以為不出三日,潘岳、馮懣定然傾力來攻。”
卞閎話音未落,周桓在旁接口道:“來就來,爺爺正想跟他們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場,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怕他個鎚子。”
“哈哈哈,周將軍捨生忘死,固然是英雄本色,不過兩軍對壘,只靠勇武無畏,終難長久,將軍閑暇之餘,還須抽些時間用功讀書才好。”
“哦!知道了大帥。”
周桓嘴上答應得雖然痛快,心中卻不以為然道:讀書?讀書哪有喝酒吃肉快活,讓俺老周讀書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
對於周桓的口是心非,劉鯤自然心知肚明,因此他只是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各位,方才卞將軍所言正與本帥相合,劉鯤也以為三日內敵軍定然發起強攻。”
“啊?那可如何是好!”
眼見田邈將目光轉向卞閎,劉鯤緩緩說道:“敵軍雖然聲勢浩大,但我軍想要脫身卻也並非難事。”
劉鯤言畢,回身手指地圖道:“如今我軍前有馮懣寧湖之兵攔路,後有潘岳淮陽之兵阻截,至於汴州乃新降之地,人心未附,如今薛勝又阻斷序水,攻佔吳江,汴州勢必也難以保全。”
“哎呀!我的大帥,你有什麼錦囊妙計就直說了吧!都快要急死我了!”
周桓說完看了看身邊眾人道:“你們都瞅我幹啥?大帥咋說,咱就咋辦,干就完了!有毛病嗎?”
眾將聞言哈哈大笑,劉鯤也忍俊不禁道:“好吧!那本帥也就不啰嗦了。”
“大家看,敵軍雖然人數眾多,但是包圍圈卻並非毫無破綻,這就像漁民用來捕魚的大網,我軍只需化整為零,利用夜幕掩護從網間的縫隙迂迴穿插即可,等越過敵軍封鎖后再尋機集結,撤回中原。”
“哎呀!大帥,你咋不早說呢!早說咱不早走了嗎!”
周桓的抱怨聲剛剛出口,冷不防腦後挨了一記暴栗。
“笨吶你,要是早說,難免會走漏風聲,敵軍的高壓就像大浪淘沙,篩出那些心志不堅者,剩下的才是忠貞不二的熱血男兒,就算他們在突圍途中發生意外,也不會因為貪生怕死而出賣同袍,背棄良心。”
“韓平所言甚是,本帥正因有此顧慮,故而才秘而不宣,另外明日便是冬月初一,新月未起,夜色昏暗,正是我軍脫身良機。”
“哦!原來如此。”
“大帥,該怎麼做,您下令吧!”
“好。”
“如今我軍尚有馬步軍七千餘人,本帥欲將他們分做百隊,由幾位將軍及帳下旅帥各自帶隊分頭突圍,突圍后一定要在下月中旬趕到吳江西北雙鴨山一帶,並在此完成集結,后經序水上游返回江寧。”
“田邈、周桓。”
“末將在。”
“本帥令你二人各領一千弓弩手,伏於寨門兩側,以防敵軍日間發起突襲。”
“喏。”
“韓平。”
“末將在。”
“本帥令你將營中餘糧全部制熟,並按人頭配給。”
“喏。”
“卞閎。”
“末將在。”
“本帥令你引三百精騎在營中各處往來巡查,自此時此刻起,凡有擅離營盤者,斬。”
“喏。”
眼見眾將皆領命而去,劉鯤伸手緩緩入懷,自胸口貼身處取出一個掉色的綉包。
看着上面依稀可辨的圖案他嘴角微微翹起,隨着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入鼻,劉鯤輕輕閉起了眼睛。
日月輪轉,夜幕重臨。巍馬坡上劉鯤大營一如往日般肅殺,昏黃的燈火下,一隊健卒正手握刀槍往來巡視。
大營深處,劉鯤默默注視眾軍無聲離去,心中一片寧靜。
“大帥。”
“嗯?卞將軍!你怎麼還沒走?”
“大帥不也沒走。”
劉鯤聞言默不作聲,卞閎見狀長嘆一聲道:“末將本是無義之人,幸得大帥不棄,倚為臂助,如今大帥尚且走投無路,何況是我這個江東降將,可憐天下雖大,卻無某存身之所。”
黑暗中,劉鯤仰望夜空依舊無言。
“大帥,數日前,我軍尚且士氣如虹,風光無限,沒想到眨眼之間竟落到如此境地。”
卞閎話到此處微微一頓,隨後鼓足勇氣道:“不知,大帥可曾後悔!”
濃稠的夜色下,劉鯤緩緩收回目光,將視線聚焦在那一道道模糊的背影上。
“他們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為了家國情懷,為了百姓安康,選擇了一條不同尋常的人生之路。為了實現曾經的誓言,他們情願披荊斬棘,用青春和熱血譜寫着世間最華美的樂章。如果有機會,你真該問問他們!”
劉鯤言畢,轉頭凝視卞閎道:“你走吧!他們不放心的是我,沒人會為難你。”
“大帥!”
“走吧!”
面對劉鯤偉岸的背影,卞閎羞愧難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大帥,卞閎知錯了,卞閎懇請留在大帥身邊,刀山火海永不言退。”
劉鯤聞言並未回身,只是微微擺了擺手。
黎明時分,一場風雪洋洋洒洒陡然而至。
南方的雪不似江北漫天鵝毛,大多只是晶瑩剔透的雪粒,彷彿一顆顆純凈圓潤的珍珠,因此也就沒有了“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觀,更沒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磅礴激昂。
劉鯤靜靜地站在風雪中,任由撲面而來的雪粒撞擊在鎧甲上,撞擊在深藏心底的記憶中。
“山河共色雪如塵,隨風飄蕩本無根,移步踏響相思曲,聲聲摧裂故人心。”
風雪急舞,似瓊花飛揚,又如玉蝶翩遷,一趟家傳霸王槍過後,劉鯤手持火鳳亮銀槍昂首挺立,彷彿在這一瞬間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時的模樣。
“哈哈哈,大丈夫當雄飛天下,安能雌伏於世。”
笑罷之後,卻有兩行熱淚順着他枯槁的臉頰無聲滑落。
“唉!只可惜劉鯤不死,人心不安!”
落雪無聲,風過無痕,隨着時間流逝劉鯤孤寂的身影漸漸融入天地,與銀裝素裹的軍營合為一體,冰肌玉骨,潔白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