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沙日影。8、師傅
小琪帶領我們三人從獨樂寺出來,就徑直鑽進了寺廟南面的衚衕裏面。
我們穿行的衚衕比較狹窄,估摸也就可以兩人并行,有第三個人就會非常逼仄。衚衕兩邊都是平房小院,每個小院都是青磚紅瓦和木質的院門,看上去像是老門老戶。
小琪在前面帶領我們,一邊走着還不忘給我們介紹:“這裏就是薊州的老城區。為了保護薊州歷史文化名城的樣貌,這裏就被特意保存下來,只做修繕,以改善居住環境,但是不做開發,更不允許建設高樓。”
我看着這些老門老院,和我剛剛到省城求學的時候所看到的小巷院落很像。但是,大城市也有大城市的無奈,在快速發展的同時,也失去了很多歷史的印痕和歲月的煙火氣。我萬萬沒有想到,還能在薊州這個小城尋到這般遺落的氣韻。轉念想想也是,越是小城,越是遠離世間的喧囂,越會原汁原味地保存下古老的印記。例如,我們剛剛去過的獨樂寺觀音閣,也只有在薊州這樣的小城,她才會被安然保存下來。因為在小城裏,她才不會被打擾,一千多年來,躲過了朝代更迭的動蕩,躲過了紛飛戰火的侵襲。何其有幸,被世間遺忘!何其有幸,被時間遺忘!
我們沿着衚衕走出幾百米,在小徑旁有一座白塔。這座白塔通體白色,因為它藏在一個院落中,所以一時看不出是刷了白色顏料,還是本就用的白色石頭修建而成。這座塔引起我注意的理由,除了它在一眾平房院落中鶴立雞群之外,還有它特殊的形制。雖然沒有走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塔的下半部分是中原地區傳統的亭閣式,而上半部分則是藏傳佛教的覆缽式。在一座塔中將亭閣式塔和覆缽式塔的鮮明要素融合在一起,而且和諧統一,也確屬少見。
小琪回頭看到我正好端詳着白塔,就介紹說:“這座白塔叫漁陽郡白塔,也叫獨樂寺塔,通常認為是遼代獨樂寺的一部分,當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見。”
我看着白塔,喃喃地說:“哦,確實是一座很有特色的白塔!”
小琪說:“華老師,您要是感興趣,我們現在就去參觀下,我給您們講解下!”
我聽小琪這樣建議,我回過神來,說:“不了,先去拜訪杜師傅。”
杜師傅家是獨門獨院,大白天他並沒有關院門,所以我們一行人魚貫而入。進來庭院,我們才發現杜師傅的家距離白塔並不遠,甚至在他庭院裏就可以看到白塔。
小琪站在庭院裏,正要開口喊師傅,被我攔住。
我小聲對小琪說:“這個時間,杜師傅會不會午休啊?咱們等一會,別打擾他老人家!”
小琪說:“放心吧,我知道師傅沒有午休的習慣﹍﹍﹍﹍”
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北屋裏就傳出了聲音:“是小琪來了,還帶了客人?”
小琪大聲回復着:“是啊,師傅!”
然後小琪沖我說:“我說是吧。”
我還是謹慎地問小琪:“杜師傅有什麼忌諱嗎?我們交談需要注意啥?”
此時,北屋的門帘被從裏面挑開,一人走出來。來人是位花甲年紀的老者,頭髮灰中間白,但是梳得整整齊齊;衣着樸素,但是洗的乾乾淨淨;身材勻稱;鼻樑上架着一副老式近視眼鏡。
來人沖我們說:“我一個退休的中學老師,能有啥忌諱,哈哈!小琪,這是哪裏來的貴客啊?”
小琪衝來人說:“師傅,這是大學的華老師,還有他的朋友,今天來看您,向您請教獨樂寺的事情。”
杜師傅嗔怪地沖小琪說:“小孩子不會說話,人家大學老師能有啥向我請教的!”
我連忙上前一步,沖杜師傅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站直身子說:“杜師傅,千萬別這樣說。正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雖然僥倖有機會在大學教書,但是很多事情還是需要向您請教,尤其是關於獨樂寺,在您面前,我就是一名小學生。”
杜師傅被我這日本式鞠躬,和誠懇的言辭打動,用手拿下鼻樑上的近視眼鏡,端詳着我,幾秒鐘之後,開口說:“嗯,好!請吧!請進屋!”
進的屋來,我們看到杜師傅的屋裏,一水的老式實木傢具。繁複的雕花、斑駁的漆色、露出的木紋,無不顯露出傢具的滄桑感。這一屋的老傢具就似它的主人一樣,看起來樸實無華,實則暗藏着深厚的底蘊。
成濤顯然對這一屋的老傢具很感興趣,東瞅瞅、西看看,還伸手撫摸着傢具的表面,嘖嘖地說:“杜師傅,您這家具有幾十年年頭了吧?”
小琪插嘴說:“你不懂就別瞎說,這傢具少說上百年。”小琪對成濤一如既往的不客氣。
成濤驚訝地說:“乖乖,上百年!真的嗎?”
杜師傅得意地說:“我這老房子和老傢具,都是我曾祖年輕的時候置辦的。傳到我這裏,真的有一百多年了!”
我環顧下老屋,然後恭敬地對杜師傅說:“看來,杜家在這薊州城中也是書香世家啊!”
杜師傅對我的話頗為意外,問道:“華老師,何以見得?”
我微微一笑,說:“清代傢具,世俗氣息濃厚,雕花一般都是花開富貴、年年有餘、三星高照等。而看杜師傅的傢具則不盡然,老屋的四把太師椅雕花分別是梅蘭竹菊四君子;配的四個小案的雕花是漁樵耕讀;八仙桌的雕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而東西兩牆的四個立櫃就更不得了,雕花分別是顏、曾、思、孟,孔門四配的故事。所以可以看出來,杜家必不是尋常人家,想必是書香門第,或者官宦之家。”
杜師傅眼睛閃着光芒,再次打量着我,問:“華老師果然眼光不俗,敢問華老師今年貴庚幾何!”
我還是畢恭畢敬地回復:“今年剛剛而立之年。”
杜師傅點點頭,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果然是年輕有為!”
我回復:“杜師傅,太誇獎我了。但是,這老屋,我還有一點不明白﹍﹍﹍﹍”
杜師傅隨着我的視線,也環顧了下老屋,說:“華老師,可有問題?”
我惴惴着說:“如果我說的不對,請杜師傅不要怪罪!”
杜師傅沖我揮揮手,意思是請我但說無妨。
我說:“既然顏回、曾參、子思、孟軻都在,老屋中為何獨不見孔聖人?”
杜師傅聞言,哈哈大笑:“華老師果然心思細密,連我這老屋的細微改變都看出來了!”
我卻繼續謙虛地說:“請杜師傅指教!”
杜師傅說:“華老師說的沒錯,我們家確實是世代耕讀,明清時祖上也有人出仕。在清末的時候,我曾祖建起這個院落,做為私塾學堂。而我們現在所在的老屋正是私塾的堂屋,一應傢具都是當時所置辦,這中堂上本來供奉的正是孔聖人。後來私塾傳到我祖父手裏。再後來,薊州城裏有了新式師範學校,祖父又被聘請到師範學校教書,這個師範學校的校址就在獨樂寺,所以家裏的私塾也就停辦了。我父親就是在師範學校畢業的,父親覺得既然私塾已經停辦,在中堂再供奉孔聖人就不合時宜,其實主要還是怕褻瀆了聖人,所以就將聖人像取下,小心收好。中堂的空白處就掛了山水畫。十幾年前,我請人畫了觀音閣,掛在了這裏。”
這時我才留意掛在中堂的山水畫。剛進老屋時,我也看了一眼這幅畫,是山水掩映中的樓閣。畫中青山疊翠、溪水潺潺、小橋飛虹、瀑布直流,在這所有自然景緻的襯托下,是一座兩層的唐式閣樓。但因現實中獨樂寺觀音閣前後,既無青山溪水、也無虹橋流瀑,所以我根本就沒有往觀音閣上面想。現在,經杜師傅一提醒,我再仔細觀察,這閣樓確是觀音閣無疑。
我站起身來,端詳着畫中的觀音閣。
杜師傅見我這般,說:“如果華老師喜歡這幅畫,我就送給你了。”
我連忙解釋:“杜師傅誤會了,今天來是想請教有關觀音閣的事情。”
杜師傅說:“華老師,我和你投緣,就叫你小老弟。你有問題說出來,我們一起研究研究。”
我說:“根據資料記載,這獨樂寺的觀音閣始建於唐,重修於遼,也就是所謂的遼構。但是我怎麼覺得,這遼構的觀音閣,怎麼越看越像唐構呢?”
杜師傅聽我說完,沉思半晌,開口道:“其實這個問題也困擾我幾十年了,直到幾年前,我得到一份資料,終於找到了答案。要我說,這觀音閣是唐骨遼肉清拐棍,骨子裏就是妥妥的唐構。”
我打了一個機靈,連忙問:“杜師傅,你這樣說,有證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