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燈火來處
春日收了場,董府之事也落下了帷幕。
那一夜裏,人間起了一場風,比之此前的春雪一幕,如是喧闐。
如何解得,世人不得而知,撫尺上的名目亦任由其去,不過一時的新奇,且作歲事消磨,來來去去中,終歸有一樁要逐飛花與流水。
……
“倒是與陵州的雨有緣。”
杜書記得,下山那日,霏微如是,如今游見故城人事,若又逢依稀。
蕭無聞聞言,不由向看,自簾櫳外,抬眼的天雲里,似被打翻了一碗黛墨洇入水中,遍染了連天稠雲,此期將雨。不過一目須臾,他便收轉目光發問:“杜公子可是陵州人?”
杜書不由一怔,又即微垂眸首,略略斂了神情,方笑答從容:“年少習得一門手藝,今為兩袖碎銀,在在奔波,且是這天南地北的漂萍客罷了。”
“董府之室,風光已稱昔聞,卻仍矜之朱門,今一出無端,摘落多少話柄,杜公子若將此解,名諱可是更上層樓。”蕭無聞說時聲色,眉眼含笑隱約,似總有一番心思令人難將看穿。
杜書字句聽來,卻也只是笑而不語,將茶端飲,一時,懸樑在寂,而衣發吹動,是看簾櫳外,長風乍起,隨此便銜來雲青雨色,又換人間。
“今杜公子陵州三日,不知杜公子今日考慮得如何?”
“在下不過一介偃師,年少跟隨師父學習懸絲偶戲,卻天有不測,那年風雪裏,師父遇險於此,未能人世。他這一生自傀儡中來、又自傀儡戲中去,我知他完滿應如何,如今便是接替師父續演他未寄的天地。
“卻眼下落得如此,意外殊甚。同是朱門之矜,這家主人曾於瓦肆高價收購了兩隻傀儡擺放家中,此後常有不寧,請了人去探其究竟,道是那傀儡作祟,便要作焚。在下經行聞說,前去問詢時,方知是其主人不知聽來何處,魂施於傀儡之中,可得人形,繼生一世。
“他識得在下是此前演出的偃師,亦不舍將其燼於一抔灰中,便將那兩隻傀儡贈予,當是漂亮十分。卻當他把傀儡交出去后,方覺這些年來的分明,聽說終不是成說,所謂不寧不過幻夢,於見不忍,臨走前與說,此番回去后,可遂他心愿,那兩個早夭的孩子,將付一世來路。
後來之事,從江南傳去西北,誰還記最初模樣。而此次前來,自有私心在,又想來這兩個孩子還未行過一程山水,便受此委託罷了。”從來過往,杜書絮絮了一通,“蕭掌門如此聰明人物,怎不會不知,如何再問,恕在下也無從答應。”
“杜公子年少時,因偷學門派武功,被逐出師門,此後一去二十七年,了無音信,如今涎琊宮的得意弟子江賦臨得繼衣缽,不久將來,便是坐上宮主之位了。”
聞言“涎琊宮”三字,杜書神情一怔,許多年不去提想的舊事,早已作了潮水,將心火淹滅,從前做夢當俠客的意氣不復。他自覺行過人間萬里,終於西北之境,寄得存身處,江南的山水從此離他遠去,卻重逢了天地和口吻,亦年少曾夢,當時清醒記。
“我也不強求杜公子,山高水長,何故於一囿,莫不如看你們彼此的好戲。”
蕭無聞道完后長舒一氣,繼而放下手中一口未飲的茶起身離去了,獨留杜書一人,雨仍瀟瀟。
“三夫人!先前的那位杜大人來了!可要去知會老爺一聲?”
道是身有不適,正從董雲偌那處命人送走董指的水泠,忽聞身後匆急,停下了腳步回頭。
從前看過一出草台戲,說的是塵寰別後,若思念未溫,將化蝶人間,天地奔赴,戲中人物朝暮作念,因想寄託,有思萬物,遂夢見至親之人化作蝴蝶,醒來後果見窗欞上,有蝶停棲。她想,是否相隔於生死亦或礙於一物之中,若有想見之人,有朝一日,自當相見。而今,她見到了,兩廂眉目,明月如迎,推開了煙波千萬里、吹來了經年來信的風——
“公子打哪來?”
“公子撥廣夏風,勝比花好。”
“公子,天地寬廣,此別無期,不必記得水泠,但需記得蘇州光景!”
……
此經師父去后兩年,方有所知覺演出傀儡戲的意味,亦受了師父生時的風光,不致零落。后受邀於一場蘇州祭祀,彼此皆遠道,聚之而製藥發木偶,暮夜之間,燈、火、煙、影,照得平生。翌日尋酒情盅,卻看城東處,萬人湧向,又隨人潮去,見城門此外,晴光天凈,荷花千笑,而人語響動,殷如其雷,極致目中,燦爛千番,方知今朝一幕,在六月廿四。
所幸來路,沽酒一壺,行飲之間,好似半生愁消,別無所想,值此賞心樂事,醒醉亦是分明,卻這前頭,風月不期。
還未點說的舟舫,岸上觀之不覺別有一趣,杜書便想登舟,卻渡口船隻早已搶雇去空空如也。應想倚待航船,風過幾經,方有一畫舫停靠,泱泱散落一片客,與之遙聞,畫舫之上,一女子喝喊了三家公子名姓,道是今日東階,話音未落,岸上的人已然爭先前去。他亦已醉倦見微,忽受牽扯氣力,身後之後,芸芸之身。
踉蹌陡入畫舫,所見內飾流綺繁華,此外紅碧天攬,引遠心動,猶飛花自在,此刻不必言說,隨即船身搖動,而聞背後來聲:“公子,今日歡暢,何故獨酌。”
他轉身,識得是那位喝喊的女子,所見美人依稀,遲暮難掩,卻心有疑為何事,正欲作答,那位女子又言:“在下祁娘子,今陳、劉、李三家公子邀來了樓中的幾位姑娘,不過拍歌飲宴,尋歡作樂,公子若有心意,祁娘子可為公子引薦。”
杜書聞言,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目光躍過身前的人,此間雖不致滿當,倒也行得幾台戲,卻偏生選中了他,不知是哪一出名目,心想至此,他輕點下頭,溫聲答了一字“好”。
祁娘子未料對方應答如此爽快,即解了愣怔,斐然笑道:“公子隨我來。”便將杜書帶去一盞畫屏后落座,斟后茶水,拋下一句:“公子且等候,祁娘子這便去為公子請來。”匆匆了身影。
畫舫樓上,水泠方一曲奏畢退了場,抬頭見姐姐正迎笑而來,亦是笑問:“姐姐可是去了何處?”祁娘子卻不語,只將目光上下打量身前的人,片晌,自她發上摘下一支簪花簪上了水泠的鬌鬢里,又用指腹塗抹了胭脂施去唇上,“方才識一男子,我不會看錯。此處行止不知何時,便交予我,今時今日,當度歡喜,你去吧。”
水泠聽聞,一時還未反應過來,祁娘子知她不解,亦攔了她的開口,目送她悄藏離去的身影,那位青衫公子換抱酒壺,自衣袖中拿出三張銀票的畫面又浮現於腦海,想來醉意漸起,日光刺目,那薄紙在指尖捏得輕,稍不留意,便要被窗外的江風吹散。於她而言,這不是什麼稀罕物,那些遊冶弟子亦投擲如此,卻面前之人,如何看一身解字清風、潦倒失意,不過為之意外作罷。
“公子久候,奴家水泠。”
忽聞響動,杜書陡然循聲看去,見一女子身前而立,宛若一枝海棠生長。
“方才在下見已有空舟,若近了身,我們便乘舟去。”
“水泠憑聽公子吩咐。”水泠始終不曾抬頭,並非不敢看去,說來便是情願不肯。
杜書亦意不在此,難得光景,一番珍重,便是陷入的沉默里,鼎沸之聲唯聞,皆向畫屏外。
“來了!”杜書倏然起身,將水泠的手牽過,縱步點上闌干向不遠的棹舟翩然落去。
一切猝不及防,水泠只知覺到此刻她正飛於空中,驚聲被抑在喉頭,掠身而過的風繾綣了溫熱,花已非花、江水已非江水,手中緊攥着的力量令她才看去身邊的人,卻未經一看,聽得一句“只會些輕功,卻不曾用過”,爾後,天地降落,一陣水花聲起。
舟上擺渡的老叟更劇一驚,搖槳被丟下,隨激起的水花中轉過身後,便見兩錠碎銀拋向他處,老叟緊忙伸手接住收入袋中,方看向另一的來人,咧嘴一笑道;“公子好輕功!”
杜書亦是笑得爽朗,便順勢枕倒舟中,水泠站立不穩地跌坐下來,心頭而作茫茫,她抬頭自天幕遙望下置身的花開與流水,又看向那一位他。
良久,水泠開口輕問:“不知公子想讓水泠做些什麼?”
“你便說說蘇州吧,若非蘇州人氏,亦可說道別外。”
水泠聞言,輕倩之聲笑來,過後說敘,漫出空山,卻身畔之人不作應答,不由插入一句:“公子,你在聽嗎?”
“……在聽。”杜書笑答,飲下一口酒。
一壺酒見底,終於醉意朦朧,那名喚水泠的女子,說了些什麼,只聽了大抵,從來居在西北,慣常了粗礪的風、悍然的雪,身心手口——一切散落的,皆於這如期永至的長河落日中。
後來,醒時發覺自己回到了渡口,而夕天懸在眉目,幾抹雲緋徘徊當頭。
“公子,到了。”
杜書又聽這聲清脆,才作清明,而此刻、葑門之下,人已散去,如是這暑氣隨漸起的暮色漸消。彼此離了舟,水泠復之斂眸緘默,杜書亦不言語,卻不期而同地,分別未提,回去蘇州城池,十里長街,竟看眼中,可是燈火來處。
萬人如海,杜書只將一支簪花放在水泠手中,便轉身離去,沒入了影影綽綽里。水泠凝視着手中細軟,怔愣在貨攤前,不過須臾,她抬起頭來朝杜書離去的方向作喊了一句,而這一回,他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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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樂!(本章與第十八章片段均參考了張岱的《葑門荷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