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 春天歸來
"制導系統鎖定完成,***開始,三...二...一..."
推進器的指示儀驟然彈向極限,震撼耳膜的嘯聲掀起狂暴的空氣震動,填滿火藥的鋼鐵凶獸解除了裝甲車的束縛,帶着迫人的速度直撲青龍面前。它聽見颶風的咆哮聲,有些笨重地轉過頭來,抬起胸前雙爪像是想擋,但那是足有煙囪粗細的重型武器,威力絕非之前那些毛毛雨能比。
爆炎的蘑菇雲在胸口上升起,那長達百米的身體都不由得被推得向後一傾,血口中發出攝人心魄的痛吟。煙霧消散,從中顯露的胸口上多出焦色的巨坑這一擊讓它表層的鱗片盡碎,內里的皮肉也被烤焦,但傷害也僅此為止了。那麼巨大的動能只是打碎了它最外層的防禦,離穿透它造成致命殺傷還差得遠。
"媽的,果然判斷失誤了嗎?!"
瞭望台上的指揮官一拳捶在面前的操作板上,掌心裏全是冷汗。他們對四象全部的了解都來源於邊境朱雀的報告,而現在看來前者的防禦力遠弱於青龍。對它來說奪命的達格彈頭,對如今的四象之首隻是破甲的溶解劑。
"下一枚彈頭在哪?!馬上裝下一枚!"一邊的轉接員慌忙朝着對講機吼道,"所有人員歸位!所有人員歸位!鎖定它防止反撲,下一次打擊的時間是..."
"來不及了。"旁邊的聲音打斷了他,"如果這畜生真要反撲,裝彈的速度鐵定是跟不上的。而且照這個勢頭,想要造成真正的有效殺傷,恐怕需要的還不止一枚。"
轉接員的聲音黯然下來。這番判斷很正確,他們還是低估了這頭終極的人造怪物的屬性。他有氣無力地交代完部署,轉頭正要追問旁邊上司下一步的做法,卻見後者已經拿起了高倍望遠鏡指嚮導彈所造的傷口,整個人定在當場。
"額...班長?"轉接員小心地出聲問道,"我們下一步..."
"有人上去了。"指揮員放下望遠鏡,短短几秒鐘的時間,眼裏已盡然是不可思議,"是一個人...直接衝到那東西身上去!"
就在此時,在他望遠鏡所指向的位置,白色的身影從房頂上忽地躍起,竟是直接踏上青龍的身軀,在那破落的身體上躍動着,勢頭直衝被炸開的空洞。
安年蹬着凹凸起伏的鱗片攀爬,被彈片挫傷的青龍身軀成了最好的台階,這讓她不消多久便已爬至打擊中心處,挨了重擊的胸口像是核彈爆炸的彈坑。她二話不說一頭扎入那破洞內,映入眼幕的是宛如萬人坑般慘烈的人間地獄。
被灼傷的血肉還冒着滾燙的熱氣,中央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巨刃整個削過,淋漓破口焦糊下,新生的血肉正在徐徐冒出。
安年捂住口鼻,盡量抑制着那焦臭味帶來的噁心感,俯身向前摸去。腳步停在最里處,連帶着整個人都駐足在了原地,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情景。
青紫腥臭的肉體間嵌着已經近乎融化的人形,四肢如同巨大的血管那樣與周圍的肉體相連,只有從那包裹的肉膜間勉強能看出一點頭顱的輪廓。他最後的表情滿是茫然,眼睛直直地睜着,張着口像是想講些什麼,但肉塊堵塞了他的口鼻,他再也說不出話了。
"這就是你所追求的意義的最後樣子么?"安年輕聲問着,"果然是真正的人偶啊...變成這樣,是很痛苦的吧?"
沒有任何回答,人形依舊只是隨着肉塊顫動着,像是不安的心臟那樣舒展又收縮。從生體上來說他還活着,只是在被推入血池的那一刻起,一切的夢、一切的追求、一切屬於人的東西全部化為泡影。
這只是雖生猶死,乃至生不如死。
安年閉口不言,默默地解下背上的背包打開,包里裝的是高濃縮的CL-20炸藥。她像是祭祀台前擺放祭品的神女那般,以最為莊重的姿態將炸藥放上血塊間,而後起身一步一步地後退。退到邊緣時她拔出了槍,對準那距離人形不過一臂的炸藥包,用唇語朝他無聲地開口。
"再見"。
**扣下,沙漠之鶯子彈出膛刺入火藥中,隨後爆破氣流彷彿火山一般驟然從胸口的破洞噴發。安年在開槍的同時一躍而起,乘着那衝擊的狂風高高騰向空中,衣襟與長發隨風獵獵舞動。下一刻她在重力中下墜,地面上已經準備好了救援氣墊,保准得勝歸來的英雄穩穩地落地。
她在風中閉上了眼爆炸前的一瞬,在絢爛的火光之間,她依稀看見那雙已經死去的眼中,流下了晶瑩的水滴。
大概是這淅瀝而下的雨被吹到他臉邊了罷。
青龍擎天的身軀開始傾倒,就像是一座古老的雕塑在瞬間風化成沙。那雙赤瞳最後看向天幕,眼裏的紅芒像是失卻燃油的紅燈那樣黯淡下去。地面的人們在逐漸擴大的陰影下慌忙向四周竄去,下意識回頭補槍,幾十秒后震撼天地的巨響在工業區中擴散,帶起沙塵暴般飛揚的塵風。
"確認對象已死,目標排除。"盯着監控的人們取下了耳機,"這一次的任務...結束了。"
"結束了么?"在他背後觀看的人有些恍惚地喃喃,"就這樣結束了啊..."
"喂喂!幹嘛呢?都清醒清醒,現在可還不是感慨的時候!"落到肩膀的巴掌拍醒了他們,"殺了這一頭怪物、可不是全世界原獸都死光了!現在給我把情況瞅好,這麼大一片戰場,打掃起來還不知道要多久,後面的事兒還多着呢!"
"明...明白!"
...
平台掩體之內,馬格南***槍口炸出最後的火花,千米之外徘徊的一級種應聲倒地。在它身後顯露出來的是一地狼藉卻安靜下來的地面。舉目望去,道路上已經看不到多餘的黑影走動,只有石縫間鑽出被血染紅的花苞,在寒風中孤零零地晃。
江一竹從準星間抬起頭來,槍膛子彈已空,但現在似乎已經不需要再裝填了。她向外望去,始終在獸群間跳躍的江一弦停下了動作,從不再掙扎的軀體中拔出染血的小匕首,她站在微風掃過的地面上,頭髮在風裏柔柔地搖。
"誒呀,沒有了呢。"她輕聲地自語一句,轉頭向江一竹拋出一個笑臉,"那,我們回家去吧。"
儘管離着有一段距離,但那話還是傳入了敏感的耳中。江一竹愣了愣,隨後站起身來,蹭滿灰塵血跡的小臉露出同樣的笑。
"好呀,姐姐。"
而正在此時,在她們面前,連綿不絕的槍聲逐漸變得稀疏,分佈四處的人流開始退潮。聚合在一起聯軍部隊重新分散成色調統一的小隊,向著各方奔去。他們原本也並非專業的對原獸部隊,現在任務完成,剩下的事務又成了獵人的專長,他們自然要回到各自的軌道上去。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浩浩而過的大部隊裏,衣着突兀的一男一女提着槍炮悄悄地混了進去。他們的面容和衣着都如此平常,很快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轟鳴的陰影掠過頭頂,空中的警用直升機降低高度,重新調入了自動駕駛模式。機艙內,任天行放開了手柄,抬手調整着耳機,接收器內只留下了沙沙電流音,證明那一邊的人已經切出了頻道。剩下的步驟已經不再需要戰術指揮,他從來都會用這種方式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宣告結束。
"欸,這一次可真是開眼界了..."主駕駛位上的機師抹了把汗,到這時候才有膽子放鬆下來,用閑聊的語氣試圖搭話。但一轉頭,就見旁邊的任天行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默默地透過機窗望着腳下緩緩挪動的土地,眼裏的神情彷彿頭一次置身於這片天空。
"麻煩再繞城飛一圈吧。"半晌后他輕輕開口,"我想...再像這樣看一次這座城。"
"...明白。"機師低聲應允。
隆隆的旋翼聲變輕了,直升機機身側過,像是雀鳥那般輕盈迴旋,影子投在地上掠過交錯的道路,融入濃重的雨幕里。
天地間再度變得安靜了,所有的喧囂淡去,似乎只剩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水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角落的地上,沖刷掉了長刀上沾染的血跡,和着水流一同從腳下流過。
那一天,似乎也下了一場這樣的雨吧?
佇立原地的人影邁開了腳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踏過淺淺的積水、踏過靜靜躺在地上的長刀、最後踩上徐徐瀰漫開的血泊。兩步之隔的面前,梁秋靠坐在破敗寂寥的牆邊,胸前已不再噴濺地冒血那並不是傷口即將被治癒的徵兆,更像是他的血液即將流干。
要了他命的並非狼牙所刺出的創口,而是那選擇的代價。超越極限的催化藥物在打進身體內的一刻便讓他也化身為了饕餮的惡鬼,但他沒能得到他所需要的養料,甚至於充當容器的身體都失去了"捕食"的能力,於是瘋狂的細胞只能轉而蠶食自身。流淌在血管中的怪物正在侵蝕每一寸必要的器官,這讓他的五臟六腑都迅速地走向衰竭。
江樺緩慢地俯下身,半跪在他面前的瓦礫間,絲毫不在意雨水打濕衣服。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動作,梁秋微微抬起了迷離的眼睛,似乎是好久以後,瞳仁中才聚起風中火苗般搖曳的光。
"真長的一場夢啊。"他長嘆一聲,輕輕地道。
"是啊。"江樺點了點頭,也輕輕地道,"從此以後,就都結束了。"
"結束了么..."梁秋垂下了些眼皮,"別說,以這樣的方式,倒也不錯。"
說出這句話讓他不堪重負地咳嗽起來,身體無法自控地痙攣,殘破的衣襟隨之抖動,讓某件東西口袋裏掉了出來。江樺將之撿起,發覺那是他隨身的錢包,打開來看,裏面已經沒有一張紙幣或***,只有側面插着一張有些舊了的照片,印着五個還未成熟的少年少女。
他早該捨棄了人類世界的一切東西,還帶着的只有那把長刀,還有這張照片。
但現在照片已經被血浸透,上面的面孔再也看不清了。
江樺僵冷地半跪在那裏,轉回眼去看眼前的男人,與對面投來的目光相撞。那雙眼裏的紅芒已經熄滅,另一半瘋狂的靈魂因此而沉睡,掌控這具身體的又變成了他所熟悉的那個人,只是瞬間蒼老了很多很多。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么?"他低聲問。
"這時候說什麼也沒用了吧。"梁秋無奈似的搖了搖頭,"到頭來,我還是沒有搞懂那傢伙的話...到剛才為止,我依舊在被那些問題所困。"
這不無諷刺。和他的奴僕一樣,最終他也沒能走出這一生的困局。
"不過,現在我倒可以慶幸了。"他突然接著說道,重新抬眼看向江樺,"因為還有你在...你已經能替我回答了,對么?"
江樺不知怎的全身一震,下意識應聲:"是。"
"這樣啊。"梁秋淡淡地笑了,像是終於放鬆下來似的靠上背後的牆壁,仰頭看向硝煙瀰漫的夜空。
"這個冬天,就快過完了嗎?"他問。
"是。"
"冬天走了,春天就會回來...又會是一個新的春天么?"
"是。"
"到那時候,這座城會變回原來的樣子...海里的莫比烏斯島,也會再次浮出來吧?"
"是。"
"死物都復蘇的話,一定會是一個新的世界吧?"
"會的。"江樺輕輕點着頭,"我相信...會是那樣的。"
"是啊,我也這麼相信。"面前的雙眼慢慢地黯淡了,"如此一來,你們還就要繼續走下去了...你帶着他們,去到那個...新的世界..."
"是,我明白。"江樺看着他,突然大聲地回答道,"我會去做的,父親!"
"啊..."
梁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再也沒有抽回。他睏倦地閉上了眼,在永恆悠長的夢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碎的巨響遠遠傳入耳中。
那是沉睡的江河沖開冰層封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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