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誅心之痛

70.誅心之痛

———————六狄國

“咚咚咚——”漆黑一片的房間裏,門被低沉的敲了敲,發出空曠的回聲,隨後沉重的大門被推開一個口子,從外面鑽進來一個身形小巧的女生,身着六狄國特有的紅色女僕裝飾,袖口收緊,幹練十足。頭上的髮髻高高盤起,只留兩條鬢髮隨着身形舞動。

那女子長得有些乖巧,鑽進來后就一直貓着腰四處找着什麼,“公主?”

房間裏的所有窗戶都拉上厚重的簾幕,整個十分陰暗,幾乎只能看見物體輪廓。

嵐宣躺在床邊,頹廢至極的坐着,她似乎瘦了許多,原本穿上去意氣風發的紅衣現在鬆鬆垮垮攏在她身上,頭髮也披散着,一臉蒼白的盯着地板,雙眼是空洞的,沒有什麼聚焦。

“公主!”那侍女找到了嵐宣,急忙弓着身跑過去,“公主!琅彩總算是找着你了。”

嵐宣慢慢的抬起眼來,瘦得脫相的臉上,空洞的目光一點點回神,看着她,“找我……幹什麼。”

“公主,找到了!駙馬找到了。”那侍女看上去十分興奮。

嵐宣的神色如常的黯然,眼神依舊是渙散的,她張了張嘴,乾涸的喉嚨咽了咽口水,“還活着嗎?”

“……”那侍女不說話,低下頭去。

“……”嵐宣抬起頭來,充滿血絲的眼球終於緩緩恢復了常人的神采——不知是悲還是怒的神采,她的聲音低沉又冷漠,“死了……是死了對吧。”

那侍女抿唇不語,像是害怕自己哭出來一樣。

“說話。”嵐宣慢慢地直視着她,眼神是侍女從未見過的陌生。

“公子,公子確實是……”

“你……帶我去看他。”嵐宣一把撐住一邊的床沿,剛剛站起又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侍女琅彩慌忙去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公主,已經叫人保護起來了,他已經出了六狄國的邊境,國王是沒有權利來搶的,您別慌!”

“不,要快!”嵐宣反手一把抓住侍女的手,緊緊扣着說,“找法師來,也許還能救活對不對?你去——你去找,我們再去看他。”

“……”琅彩眼淚頓時滾了出來,“公主,沒用的。不用去找法師了。”

“為什麼?”嵐宣愣了愣,一巴掌扇在侍女的臉上,“你也覺得我活該是不是?連你也覺得這是我罪有應得,對不對!”

侍女嚇得一張臉哭得花成一片,“不是啊,公主,是……是駙馬,駙馬已經都…都成骨頭了,救不活了。公主,救不活了……”

爛成骨頭了。

……

救不活了

……

嵐宣遲鈍地反應過來,搖了搖頭,只覺得一陣眩暈,踉蹌一下。她轉過頭來看着那侍女,目光獃滯而絕望。

“我不信——帶我去看!”她瞬間的癲狂又冷靜下來,恢復那種陰鬱的目光。

“帶我去!”

“公主,你……你要先吃點東西嗎?你已經好久沒吃了,小琺怕您撐不住……”

“吃飯?”嵐宣回頭看着她,狼一般狠戾,“你覺得我還吃得下飯?”

侍女又慌忙搖搖頭。

……

到了六狄國的邊界,那裏圍着一大堆的士兵,人群的中間是一張擔架,上面用舊衣服和舊布蓋着。

士兵紀律都很好,一臉木色,沉默不語,見嵐宣來了,也只是行了一禮,便緩緩退到邊上。

嵐宣抬着頭站在原地,似乎不敢走過去,過了許久才赤着腳慢慢躊躇着過去,她猛地一把掀開那些破衣服,一張蒼白的臉頓時露了出來。

他的整張臉煞白,比他散亂的銀髮還要白,左眼一條長長的傷疤,看得出來是箭傷。傷疤周圍是腐爛的紅的、白的肉,像是被什麼東西吭食過。他的眉依舊經輕輕皺着,不曾改變。

往下看去,他的脖子上還套着一個褐色的項圈,也是跟着腐爛了。

嵐宣渾身都僵硬起來,半晌說不出一個字,腦子像是凍住一樣。

塗山俊就這樣死了?

真的就這樣死了?

他死得這樣輕鬆?

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我們還有那麼多誤會。

我們還有那麼多事可以做的沒有做。

怎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我們明明都要成親了的……他明明剛剛還在給我寫詩,還在我旁邊,怎麼就這樣死了?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像是遲鈍的身體經過多日的渾渾噩噩,還沒有清醒,只是身體本能地已經開始顫抖。

流不出眼淚來,過了很久很久,她才開始感到一股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是一朵烏雲開始壓抑環繞在四周,越來越黑。

她嘆了口氣,摸了摸他冰涼的臉,本來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啞着聲音道,“跟我回去吧。我們說好了,死也要跟我在一起。”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淡定從容的在父王的眼皮底下將塗山俊偷運進皇陵,又是怎麼面不改色的將他埋起來的,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在運車的後面,撿起一根根因為運夫跑得太快而抖落的骨頭,他的遺骨。

然後就這樣獃獃坐着,看着他躺在棺材裏面,厚厚的土埋了一層又一層,她就這樣不眠不休的看了三天,直到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土包,像旁邊的其他普普通通的土包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侍女不斷地送飯來,她沒有動過。

“公主,你準備一直一直這樣嗎?這樣您的身體怎麼吃得消?國王怎麼辦。”

“他們怎麼辦是他的事。不過我死了,那老東西難道不會更高興嗎?世界上少了一個恨他的人哪……”

琅彩轉轉眼珠繼續說,“公主,我今日收拾屋子,在公子的枕頭下,找到了一張紙,這應該是公主很重要的東西吧。想着公主看見會不會心情好一些。”

嵐宣抬起眼來,看着她。

小琺從袖子裏摸出來一張酥油紙,遞給她。

嵐宣接過,上面是一首筆跡已經陳舊的詩。

“結盡同心締盡緣,

此生雖短意纏綿,

與卿再世相逢日,

玉樹臨風一少年。

——阿俊。”

……

……

他以阿俊的名字落款,第一次沒有背負着塗山。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嵐宣心裏碎掉,只聽見一聲輕輕的清響,一切都已在沉默之中盡數崩塌。

“你知道他說的這是什麼意思嗎?相逢日是什麼?”嵐宣緊緊拉着侍女的衣袖,涼着聲音問。

“駙馬說,約您來世。”

嵐宣緩緩低下頭,輕輕是撫摸那些已經乾涸的字跡。過了很久才遲鈍的感覺到胸口的疼痛。

她現在一直覺得似乎人生沒什麼意思,好像一切都無法打破她的心裏屏障,沒有什麼能激起她的情緒波動,沒有什麼能使她悲傷。

可是她錯了。

她低着頭,將臉緩緩埋進臂彎,輕輕閉上眼,豆大的眼淚從她本就已經乾涸的眼眶裏滾出來,沉重地墜到地上。

原來能撥動她心弦的還有他,即使他已經不再了。

撕心裂肺的痛才慢慢的、遲到的趕來。

原來那個人也會痛,原來那個人也會消失,原來那個人也會徹徹底底的離開。

原來那個人一走,就真的這輩子也無期再遇,原來那個人所說的`相逢日`,竟是來世。

他死得很突然,嵐宣甚至來不及看他最後一眼。

她終於突破心裏的屏障,心裏一直強壓着的崩潰的情緒猶如山洪決堤,衝垮整個軀體。

好像悲傷得快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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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之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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